“男欢女爱,无遮无碍。一点生机,成此世界。俗士无知,大惊小怪。”这首偈子让我心惊。翻着随园主人的《子不语》,听着老任的《牡丹亭外》,两行清泪潸然而下。这泪里没有自己,仿佛看着黄花丛中、瓦块堆里清凉老人演绎的有情世界。我竟没有看到色,满眼的只有情。
前几天看《游园惊梦》,乐声一起,便有痛彻心扉的情绪,似要爆发出难以控制的冲动。那是一种少有的感之至的体味。彼时彼刻我还一直认为自己是沉浸在昆曲的至臻的美中,此时此刻才明白,单单那些美还不够,让我癫狂的是其中涌动的旷世的情。正如老任唱的,“从古到今说来话,不过是情而已”。
袁枚描述的清凉老人,是康雍年间五台山一位得道高僧,转世为西藏小儿,知前世今生,被送往五台山任方丈。长成后纤妍如美女,几近淫乱之能事。二十四岁圆寂,逝前感叹“无曲躬树而生色界天,误矣”,意即一颗笔直的树却生在了有色界天,可惜了。本文开头的偈子便是其在群淫之时被前世老友撞见而作。
袁枚的《子不语》用他自己的话说,“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 。袁枚也算著作等身,《小仓山房文集》《随园诗话》乃至《随园食单》等,都广为人知。而他在著述之余,取“子不语怪力乱神”之意,编纂了一部《子不语》。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子不语》的评价可谓一语中的:“其文屏去雕饰,反近自然。然过于率意,亦多芜秽。”
然而芜秽不芜秽,是见仁见智的事。世之书,有世劝,也有世诫。拿《金瓶梅》来说,“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 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可谓之注解。
《子不语》以怪力乱神为主要内容,却并非无情,比如“双花庙”的至爱之情,“赑屃精”的痴爱之情,虽不如冯梦龙《情史》的处处用情、述情,却也是惊鸿一瞥、情之至也。当然,有些情节确实称得上芜秽,但这恰恰并不是“情”。正如《牡丹亭》所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真正的情,是属于灵魂的,不掺杂、不变质,绝对纯粹又难以言表,时空无阻,历百世而相通。
人生苦短,宛如黄粱未熟、轻舟已过。大富大贵也好,粗茶淡饭也罢,无论什么样的际遇,若没有一个“情”字,就算是温柔乡里眠一生,人世繁华尝一遍,也不过是匆匆走过,比不过贯穿“情”的平凡。“一点生机,成此世界。”这点生机,正如乱红飞过秋千去,秋千上荡漾的,除了黄粱一梦,更有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