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读过这个故事吗,萧红的《呼兰河传》?这本书,有她非常明显的自传性质。
从书中看来,小时候的萧红因为有爷爷的疼爱,她还是非常幸福和快乐的。在她的快乐之外,她描述那些在她家租住的穷人家的故事,一个个让人心惊肉跳。
尤其那一家子姓胡的人把个十二岁的童养媳(他们叫团圆媳妇)活活折磨死的故事。那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呀?可叹!原本只是一些最最普通的人家,原本都不是凶神恶煞的人,是个连吃块豆腐都需要算计一下频率——三天吃一块,那是太奢侈了,怎么可以那么败家?一个月解解馋吃一次,足以!——的穷苦人。当她做了婆婆,居然会做了害死人命的凶手。但是这种事是没有人治她的罪的,乡邻间言论虽恶毒,但看什么事,他们对这种事是见怪不怪的——那个年代,这种家事太正常太普遍。普遍性事物就是习俗,习俗就是天经地义,谁会对天经地义的事情挺身反对呢!直至小媳妇被以“救治”的名义害死,他们也没有谁能够觉悟出这种事有哪不对。
只有萧红的爷爷对小萧红说,“二月让他们搬家。好好的孩子快让他们捉弄死了。”但也只是对孙女说说这话,他不能管人家的闲事。他还得等待习俗中规定的二八月,因为那是约定俗成让人搬家的合适时候。
小童养媳进门没多久,被折磨死了。一家人倒都受了打击。婆婆奶奶最先死了。比小媳妇先入门的大孙媳妇,与人私奔了。害死小媳妇的婆婆哭瞎了一只眼了,因为花了五千多吊钱也没把媳妇医好,她整日哭她损失的钱啊!——那相当于多少只鸡多少个鸡蛋够换吃多少块豆腐啊!这笔账使她心碎了。而她的妯娌——与人私奔了的大媳妇的婆婆,因为觉得丢人现眼,疯了。
家破人亡。这个团圆媳妇不接来好了!死了的还是有罪。
想想那个年代,多么可怕!好好的一个十二岁女孩子,就因为长得个子高,她被要求说成十四岁,说十四岁别人还是不信,大家私下叨咕,总有十六吧。她喜欢笑,走路还飞快,不稳重,绝不像个十四岁的。婆婆就决定要给她个下马威。连天一顿顿暴打,手上的家伙不够得劲,改不掉她不稳重的习性,就吊到房梁上,公公用赶马车的皮鞭子抽,婆婆用烙铁烙她的两只脚心。夜里女孩做梦仍被打,于是难免梦里喊叫着“我要回家,回家!”婆婆好心——她这是被鬼缠身啊,要从噩梦里把她叫醒啊,最省事的办法就是用手拧她的大腿根,把她赶紧弄醒!拧的青一块紫一块。白天打,女孩子哭喊;夜里噩梦,女孩子哭喊;婆婆打断她的噩梦,女孩子继续哭喊。
萧红说,白天夜晚,那个院角都是鬼哭狼嚎的哭喊声。婆婆对请来跳大神给媳妇治病的云游道士说,其实我是为她好啊!是为让她放慢脚步啊!为得让她懂事听话啊!那些伤十天半月不也就好啦?有什么呀?我是下手重了点,可是,十天半月就好了!才打了一个多月,怎么就病了呢?我希望她做个好媳妇才给他个下马威的。谁家的团圆媳妇不挨打?她没有道出另外一句,恐怕是——谁家的婆婆不是这么教导团圆媳妇的?哪就只有她这么金贵了!这样的婆婆不是只有她一个。否则,全村子怎么没有一个人说她这样对团圆媳妇不对呢?相反,倒是一致认为这个团圆媳妇日夜哭嚎,是个小妖怪呢!婆婆把她打的不吃不喝,吓得半疯了。然后都说她有病,是被鬼缠身,是要做大神。
只有小萧红对爷爷说,她没病。我给她一个玻璃球她还笑着端详它呢!大娘一来,她就不笑了。
婆婆着急啊,用所有听到找到的方法给她治病,请跳大神的,请云游道士抽贴,烧香送神,送真身,用各种偏方,直至驱魔师用热水把女孩子烫死。
花了多少钱呐,五千多吊呢!婆婆虽然心疼钱,可还是给她花。那时候的农村,那时候像“婆婆”这样没有文化知识又偏偏想要教导媳妇懂事成人的人,多么可怕!她们自己明明就是凶手,却完全不自知。
读着,我的呼吸都不顺畅了。胃里像生了一块石头,又硬又堵。萧红的语言极清极淡,她只记录不做评判。她写旁的他们看着一个花样女孩被折磨死去,去埋她的男人们像被叫去吃喜酒一样乐颠颠去,完活喝过酒喜盈盈回来,他们一样随着别人说,“这团圆媳妇是个小妖怪呀!”没有人为女孩哀叹。没有人觉得女孩死的可怜。
有一种人,他们不是伤天害理的大恶人,却只是愚昧无知。因其愚昧无知,仿如他所做下的一切均可以归结为“无心之过”。可他们造成的过错,这到底是不是一种罪恶呢?全村人都不觉得胡家人有什么过错。除了萧红的爷爷有那么一两次,说要等到适合的时候把这一家愚蠢的人撵走,表现出一些正常的理性思维,私下说了几句哀叹的话语。究其原因,大约是她的爷爷是个读过诗书的人吧,心智比一般人正常。
女孩终是殒命了——在她婆婆的心里,她还不如一只鸡值得她爱护,因为鸡能生蛋,蛋能换豆腐。不光儿媳的命不如她养的鸡,即便她亲生的儿子,她也觉得他不如小鸡金贵。她振振有词的说,哪个孩子不是摔摔打打长大的,哪个孩子身上没个一二十处伤?看看,他的这个伤疤,不是比碗口还大?他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小鸡被蚊子叮了可不得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扭曲的人性啊!
萧红把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眼里看到的世界,连她自己根本还说不清哪里不对的故事,一点点述说出来。总是淡淡的,几乎没有任何批判,根本没有书写成一份诉状,却满纸是汹涛骇浪。读来让人犹如身临其境,不免让人气愤难平,唏嘘不已。
她说,他们村有两个庙,一个是老爷庙,一个是娘娘庙。老爷庙的泥像眼睛像着着火,嘴像老虎似得张着;娘娘像很温顺。她说塑像的人都是男人,他把女人塑的温顺,似乎是对女人很尊敬。其实不对的。他把男人塑的凶恶是为让你一见生畏,不但磕头,而且心服。磕完头也不让你后悔,不后悔这头是向一个平庸无奇的人白白磕了。至于女子的塑像为什么那么温顺,那就是告诉世人,温顺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负的,告诉人快来欺负她们吧。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负,就是同类也不同情。
婆婆是怎么由温顺变歹毒的?是被打的结果吗?大约是的。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由女孩变作老妇,也就攒足了资本。
差不多和这一样的故事,在神州大地上,上演了无数遍。版本每次更新,只不过“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换个姓氏。故事尽管让人随着落泪随着悲伤随着感叹,但这就是好的文学的魅力。
我喜爱这样的作品,也爱戴这样的作家。上学时越大越总厌恶念书来着。觉得不自由。这一刻,才感到一种由衷的欣慰——让所有人接受教育,到底是好的。
文化教育对绝大多数人摆脱掉愚昧无知和冷漠无情是有不可抹杀的功绩的。我认识了字,能读能写,从书里我知道了善恶黑白美丑对错,等我要说话行事了,我也懂得了用那把道德戒尺来约管着自己。这是多么值得赞美和拥戴的一件事,也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尤其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