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的城市里,我小心翼翼地将车停在狭窄的车位上。回过头就看见一辆白色的普拉多气势十足的杵在那,每次看到普拉多,总会想起那个常年在川藏线上奔波的六哥。再一看车牌,嗬,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接到我的电话后,他趴在三楼的窗户边,伸出长长的脖子叫我,“嘿!这边,快上来。”
他一个人坐在大厅的角落,满脸倦意,长长的头发乱糟糟的搭在额头上,手里夹着烟,不时拿起来抽上两口,让疲惫的身躯得到片刻的缓解,再喝上两口茶,舒服极了。他嘴角挂着笑容,微眯着眼睛看着我, 递给我一根烟“前脚刚坐下,你后脚就到了。”
我接过烟,开心地说,“真是太巧了,你今天刚回来?”
“从早上开了十二个小时,到现在才歇着,正好你来了,晚上跟我喝几瓶。”开长途车是个体力活,外人只看到四处环游的美好,只有司机自己知道其中的艰辛。其他司机曾取笑六哥,“老幺跑完长途喜欢踹车几脚,不踹他休息不好,第二天又屁颠屁颠的把踹的地方擦得干干净净,就又拉客去了。”六哥每次长途过后休息的方式与众不同,首先要喝一杯茶,抽几根烟,然后找一家饭店点几个菜一盘花生米,几瓶冰镇啤酒,吃饱喝足再舒服的睡上一觉,第二天保准精神抖擞。
夜晚八点,我和六哥坐在饭馆里,吃着下酒菜,花生米,喝着啤酒,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几瓶酒下肚后打开了话匣子。我和六哥没见过几面,平时联系也不多,偶尔朋友圈说几句,年纪相差将近二十岁的两人却如同多年未见好友般。或许是因为我喜欢听故事,他虽言语不多,酒后总是喜欢讲故事吧。
在夏天凉爽的夜晚,在这座城市的一条街道,在万家灯火的一间普普通通的饭馆里。一个年过四十、开了半辈子车的老司机,毫无保留地给一个九零后的青年讲着,那些在路上平凡而生动的故事。
我要写的便正是他酒后的闲言碎语,且看且过,莫问真假。
提及认识六哥,全因为二胖的不靠谱。二胖是我高中同学,家中条件还算不错,大学上了半学期就辍学了,他父母气的半死后,无可奈何,只好顺了他——买了一辆越野车跑旅游。于是在那个我们都在学校里挥霍青春的时候,二胖就和六哥等许多跑旅游的司机一样,开启了在路上的人生。
我还记得那是毕业后第一年的七月的一天,我终于坐上了二胖哪辆不靠谱的汽车。刚走了两个小时,二胖接了一个电话,然后把车停在路边,点上一支烟,沉默着半响不说话。良久,一脸苦涩地对我说,“我奶奶走了,我现在要赶回去。”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把我丢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马路上。与我一样被抛弃的,还有那一群新都桥的客人。我们都由他嘴里的六哥接手,六哥和我是老乡,读大学时经常坐越野车往返,也听过六哥的传说。提起六哥开车,认识的人都会竖起大拇指。在没有坐过六哥的车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是旁人的吹嘘罢了。
我把仅有的一件行李袋丢在路边的阴凉处,在上面坐了两个小时,抽了五根烟,手机电量仅剩一点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普拉多停在了我面前,一个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顶着一头长发,浓厚的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一手点着烟一手取下墨镜,大概习惯了和游客说话,他用标准的川普问我。“你就是小木吧?”
最初我对六哥的印象是,满口大话,胡子拉碴,脾气古怪。
第一天行程就我们两人,路况良好。从平稳的驾驶上看不出端倪,却也没有他人吹嘘的那么神乎。六哥开车时和我见过的许多越野司机一样,左手放在方向盘上,右手惬意的靠着扶手箱。他们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抽烟、喝水、停车撒尿。六哥不多的言语里我了解到,六哥姓张,家中排行老六,也是最小,所以大家也叫他张老幺。二十几岁就开始跑旅游,至今已有十多年了,十多年来从未出一次事故,哪怕是轻微的刮擦也没有。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只当是一个傲气十足的长者对初入社会青年的夸夸其谈。
后来几天的行程就热闹了许多,新都桥的四个客人上车后,就唧唧哇哇说个不停,城市里待久了,他们的脸上毫不隐藏的写着开心与惊奇,六哥也不耐其烦的操着一口川普为他们解答疑惑。
这辆满载欢笑的汽车行至波密到八一中间,过了通麦大桥,道路开始变得狭窄,柏油路也变成了松软而坎坷的泥土地。里侧疏松的山体常有碎石飞落,外侧是汹涌咆哮的帕龙藏布江,道路尽管险要,却远没有六哥表现那么夸张。六哥丢掉烟头,眉头紧锁,浓厚的剑眉下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前方,汽车以二十码的时速缓缓向前。我和几位乘客都有些不乐意,照着速度下去,今天估计天黑都到不了八一。他们有人开口说,“张师傅,你是不是太谨慎了一点,这也太慢了。”六哥头也不回,“不急不急,你们好好睡一觉就到了。”
在颠簸中我睡得格外舒服,整整睡了两个小时,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五点。我感觉停止颠簸,睁开朦胧的眼睛才发现车内就我一人,汽车停在一段较为宽阔的路边。我正在猜测他们哪去了,便听到外面传来争执声。
“这路哪不安全了,今天要是到不了八一,我们睡这荒山野岭吗?”
“既然你们上了我的车,我就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
“负责归负责,你未免太过胆小了吧,你看你看,人家几个都过去了。”几辆越野车从旁边驶过,溅起一地泥水,几位旅客被气的不轻。
雨已经下大了,雨滴打在车顶啪啪作响,我打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避雨的屋檐下。这是一家当地居民的门外,几人都站在门外避雨,六哥站在一边抽着烟,不作理会。早就听闻六哥开车踏实,却不曾想到是如此,我心中也很是不赞成六哥的做法,我点上一支烟站到六哥旁边。
“六哥,别人都在走,应该问题不大吧。”
六哥见我也不理解,臭脾气就上来了,脸挣得通红吼出来,“你晓得个屁,急自己路边搭车走,今天雨不停我弄死不得走!”
把我气得够呛,心里愤愤不平的想着,难怪四十多岁还单身汉一个,哪个女人受得了这个臭脾气。直到我知道了他开车如此谨慎稳妥,以及这么多年单身背后的悲惨故事,才理解到一个他的不易与坚持。
最终我们平安赶到了八一,只不过已经是凌晨两点。但是再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责备六哥。
雨是在天刚黑的时候渐渐停了下来,六哥坚持又等了一个小时,汽车才重新发动。刚开了不到两个小时便又停了,这次是路被堵住了。我们顺着一长串汽车走了几分钟才赶到事发地点,映入眼前的是一大滩黑黑泥土混合物挡在了前方,从河边往山沟里,像是一只恶魔路过,满目疮痍。
原来就在我们站在路边躲雨的同时,这里从山上汇聚了一股泥石流,气势浩荡的冲下,一辆车不幸刚路过,被冲到了马路边的帕龙藏布江。万幸中不幸是河道中的巨石挡住了汽车,未导致更加巨大的后果。首先赶到的司机和游客纷纷伸出援助之手,将出事车辆里所有人都救上了岸。被救上来的伤者躺着,坐着,灾难过后才后知后觉的哭出声来。出事司机情况最为严重,他被撞的头破血流,具体伤势不明,简单的包扎后一辆车载着他掉头往最近的医院赶去。
两个小时后,赶来的装载机很快将路面推出了一条能容纳一辆车通过的便道,这辆不幸的越野车也被吊回到马路上,引擎盖被撞的不见踪影,车窗没有一片是完整的,驾驶室凹陷的非常严重,整车沾满了泥巴,用遍体鳞伤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很难想象事发时坐在这辆车里是怎样一种恐怖体验。
夜晚总是很安静,只有汽车的轰鸣声和轮胎驶过溪泥地的刷刷声。已经是深夜,但谁也没有睡意,都瞪着眼睛愣愣地望着车灯照亮的路面。黑夜中看不清六哥的脸,我耳边似乎还萦绕着呜呜的哭喊声,人们总是在不幸降临在眼前,才深刻意识到危险的存在。想必那个时候他们和我一样,对于六哥的谨慎刮目相看,之后的行程,再没有人对六哥的行程有任何异议。
清晨,八一小镇远处赫然耸立着连绵的山脉,雨后的清晨,云朵缠绵在半山腰。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心情格外舒畅。这条历史上的茶马古道,如今以艰险著称的川藏线,来来往往多少旅人,带着一窥美景的双眼踏上这条净化心灵之旅,殊不知世间从不缺少美,只缺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六哥驾驶着白色越野车,像是骑着一匹白马奔驰在崇山峻岭中,这条路上的故事还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