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十八岁那年,认识了一个新词“利维坦”。他先是从教科书上接触了英国思想家洛克和霍布斯,然后又学习了历史学科里的社会契约论,虽然这已经是高二的事情了。高三一轮复习补充资料时,李华看到霍布斯名字旁的代表作《利维坦》,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在哪听过这个词,但又想不起来。资料上的代表作只需要知道名字和作者就行,这段记忆没多久就被李华埋进了脑海深处。
后来李华一天晚上无聊,从一个游戏视频下面的推荐里开始,被一路鬼使神差地吸引到一部介绍《利维坦》内容的视频里。视频是典型的营销号水准,但似乎不会有哪个营销号去普及这种著作。李华花了二十分钟,艰难地通过作者低能的文案拼凑出了书的主旨。
——人们为了脱离野蛮和自相残杀,不得不选择联合,联合成一个怪物。
那天晚上,李华睡得很晚,但还是做了噩梦。他梦见了一个海滩,海上所有的沙子都在互相啃咬,悉悉索索地像漫无边际的虫群。沙滩前面的海里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型漩涡,他就站在海边,面前是像只眼睛一样凝视着他的深海,背后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活的沙滩。海浪朝他前进,沙滩也向他涌来。他无路可逃,不小心滑倒,头重脚轻地摔回枕头上。被窝全被他的汗濡湿了,他从没出过这么多汗。
所幸李华很快就忘了这一切。他上学,复习,考试,放假。李华考的不好不坏,认识李华的所有人都很满意,李华有点遗憾,但依然满足了。相对于无数失利的同学,李华足够幸运了。
考试结束,李华的假期开始。这是李华憧憬了十八年的一个假期,然而时间证明,他憧憬的一切都是虚幻的。李华既没能像想象中一样自由放纵无拘无束,也没能像计划中一样严于律己闻鸡起舞。李华想玩,也想学。他知道是非对错,可惜他现在了玩一边,不可惜的是,父母站在了另一边。
李华和父母的矛盾既没有爆发过,也从未消失。李华是一个清醒的人,但父母从不在意他的清醒,或者说,无用的清醒就是不清醒。李华无法反对父母,因为父母拥有一切,他一无所有。父母眼中李华永远是个不能自制的,犯错而不自知的孩子,李华无法扭转这一印象。
李华的爱好不多,他最喜欢玩游戏。游戏是他精神生活的主体,他的精神生活是完全不需要父母参与的自由世界。可惜父母对他玩游戏深恶痛绝。父亲自己也玩游戏,父亲基本不说他也不管他,自从暑假开始也没给他好脸色看过。母亲的身体虚弱遗传给了他,母亲因为看手机伤身体就尽量少看手机,并无时无刻地要求他也这样做。李华是一个比较纯粹的人,他一辈子只想玩玩游戏。可惜母亲偏偏对这一点深恶痛绝,只要李华不服从他的管制就不断提升监管强度,甚至不惜激化矛盾。李华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他永远是错的,连他自己都知道他是错的。母亲恨不得让他一点手机都不碰,只要有机会就不断敲打他。但他并不是一点都玩不了。据他母亲说的,他玩游戏的时候,他母亲都在忍。是的,母亲一直在忍他,他和母亲之间没有平衡点。母亲和李华无法交流,李华在家中是绝对孤独的,而他无法习惯这种孤独。母亲却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她没有精神生活,也不认为那多么重要。
母亲的家庭不幸福,她从小缺乏安全感。更不幸的是,她没能给她儿子安全感,反而剥夺了他应有的安全感,以她认为合理的方式。母亲永远在担心,永远在节制,永远在压缩自己的生活空间,母亲永远认为自己是弱者,永远在做最坏的打算。母亲的人生是不幸福的,她甚至学会了中年人特有的让自己幸福的方式——通过语言欺骗自己。母亲也许真的骗到自己了,可惜她骗不了李华,李华知道母亲不幸福,也知道自己不幸福。母亲一直在追求幸福,母亲自己并不知道,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生活。其实生活不需要这么努力,但母亲的幸福就像一个空箱子,她如果真的找到了,失望会更大。母亲不得不一直让自己找那个箱子。李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李华恨这一切,平等而朴素地恨。
母亲是一个可怜人,母亲的父母不知道怎么爱她,母亲也不知道怎么爱别人,父亲也是一样。或者说,父亲最爱的还是自己。母亲在家里没有权力可言,父亲脾气好,也算勤劳,体谅,家务活都是主动干,这些换来的是藏私房钱和自由花销的资格,母亲对此敢怒不敢言,还不得不处处取悦着父亲。母亲在她的父母家里更没有地位,李华有一个被宠大的,自以为是的舅舅,还有一位受过教育,脾气暴躁,自私自利的外公。李华的外公将刚愎自用遗传给了舅舅,李华的外婆则将骨子里的软弱给了母亲。母亲在那个家里永远只是说不上话的女儿。
还好母亲是家长,还好母亲还有一个识大体的儿子,还好母亲不是一点权力都没有。母亲是软弱的人,却不缺乏发号施令的勇气。在李华真正懂事之前,母亲对他下命令的样子就是外公对外婆下命令的样子,从不顾及对方感受的样子。李华生性敏感,越长大便越无法容忍这种人格上的蔑视。终于,在强调了几十次,发怒过几次之后,母亲对他尊重了一点,虽然并不多。
母亲善良温柔,她是愿意这么对待李华的。但李华并没有记住多少,李华眼里这些是肉麻,他对那种养女儿才应该用的称呼和行为没有一点好感。李华记忆里全是母亲对他崩溃发火和冷脸讽刺的模样,李华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平时对他的好似乎是一种投资,一种筹码,总能在某些时候拿出来成为某个论据。李华讨厌这种被统治的感觉,他在这个道德和权力交织成的体系前不可能有一点反抗。他想过离开,但又觉得离开似乎更无法接受。李华最终选择了最消极的解决方法,避免矛盾,在保证自己利益的前提下避免一切可能的矛盾,因为矛盾就意味着给她行使权力的机会。可惜这是避不开的,李华只要玩游戏,矛盾就永远存在。行使权力的机会在母亲手里,母亲论据充足,还摆出一副不得已才管他的样子。李华只能消极应对,他想玩,他真的想玩,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恨他,为什么母亲永远不能让他真正开心一会。
终于,李华得了一种古怪的恐惧症。李华曾经被欲望折磨过,他小学喜欢玩具,初中喜欢手机,那时李华可以一整天都想象一件事,幻想自己玩玩具或者玩游戏都其乐无穷,虽然也异常煎熬。现在李华只剩下恐惧了。李华恐惧困难,恐惧麻烦,恐惧无聊,恐惧庸俗,恐惧孤独,甚至恐惧父母。他厌恶挫败,痛恨繁琐,排斥俗世,谴责自己,他几乎不和父亲说话,再也不和母亲谈心,每天的快乐时光从母亲周一上午去上班开始,从周五下午父亲回来结束。只要父亲回来,母亲就会找机会训斥他,他不懂为什么。其实他什么都不懂。他只是恐惧,恐惧,他也怀疑过,怀疑自己对一切的恐惧都是假的,都是自己的错,都是自己在逃避,但这只会让他更恐惧。他再也没读过哲学和历史,只是偶尔会想起利维坦。盘绕在整个地球上,平等地凝视着每一个人,吞食所有人幸福的利维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