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井,如今只剩下一口,它在前街湾边紧贴着一座民房的院墙,仿佛一位孤独的老人在那里看守着几百年的沧桑。
据传,很久很久以前,这口老井后面有座土地庙,故乡的人亡故后,家人要到土地庙给土地爷报告,请他老人家往阴间送信,以便对方接收安置,俗称“报庙”。
不知何时,土地庙荡然无存,土地庙换成了民房,可这口老井在,乡亲们依旧到这里来“报庙”。
是时,亡人的孝子贤孙在乡亲的引领和陪伴下,低着头默默走到这口老井旁分散跪下。这边有乡亲从井里打出一桶水来,水里放上茶叶、发面的糟头,而后倾洒到地上,那边子女们点燃烧纸一边拿根木棍拨弄一边念叨着,“爹(娘)喝你的浆水啊”。祷告完毕,磕上仨头,起身,大哭,回转,留下老井继续在那里回味自身价值得以体现带来的风光、品味亡人家属的悲戚、咀嚼这五味杂陈的热闹。
小时候,村里除这口老井外,还有几口老井,分散在前街后街不同的地方。不过,水质数这口老井最好,清冽甘甜,乡亲们都管它叫“甜水井”,其他几口井水质硬,有点咸,乡亲们管它们叫“懒水井”,人喝“甜水”,洗衣服、饮牲口用“懒水”。
这些老井不知砌挖于何年何月。若从明朝永乐年间始祖迁居来此立庄后砌挖算起,这些老井到我记事的时候至少已有五百多岁了。那些井口里面砌的青砖早已斑斑驳驳,乡亲们打水的一面被频繁提上递下的水桶和溢出的水打磨得溜光水滑,鲜少触碰的一面则长满了湿湿的青苔。
这些老井不深不浅,任乡亲们从里面打多少水,都会随时补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不干涸。
每天一早一晚,是这些老井旁最热闹的时光。那些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或者荷锄归来、准备做饭的乡亲们,纷纷拿起扁担,挑着两只铁皮水桶向各个老井走去。到得井前,用扁担将水桶系到井里,尔后手腕用力一晃,那只硕大的水桶便灵巧地钻到了水里,这时再两手用力往上拔,直到拔出井口,将两只水桶打满,才挑起扁担晃晃悠悠地往家走。
街面上随处可见挑着水桶来来回回的乡亲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男人居多。
成年人挑水走路不紧不慢、不急不躁、非常平稳,水桶里的水偶有溢出但是极少,嘴上毛还没长全的毛头小子挑水走路可就没有这般稳重了,本就挑着吃力,走起路来更是艰难,越是吃力越没定力,心下越怕脚越没根,走起路来一步三摇,两只水桶左摇右晃,有的晃着晃着就连人带桶倒在了地上,惹得乡亲们哈哈大笑,害得当事小子愈发地窘,赶紧爬起来再回去挑。一回生两回熟,摔倒、爬起、再来,他们渐渐像父辈那样挑起重担,挑起人生。
挑水人的身后,一行或曲或直,或深或浅的水印,迤逦着,一直伴着挑水人的足迹,伸入小院。来回挑水的乡亲们洒落的水滴多了,整个街道都变得温润起来。
夏天,几口懒水井旁常常围坐着洗衣服的妇女们,一边用力搓洗着衣服,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笑着。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加把起来少则七八口多则十几口,庄户人家土里生土里长,衣服脏得又快,这些妇女一年到头不知道要洗多少衣服,她们的双手没有一根像葱白,都粗粗的带着深深的纹路,可她们没有一句怨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操劳着。
孩子们也跟着去凑热闹,在那里玩水、打水仗,孩子们银铃般的笑声和大人不时发出的责骂声掺和在一起,成为老井旁最美的交响。
有时候,几个胆肥的孩子会偷偷溜出家门,跑到位置偏僻的老井旁,躲开大人的目光,玩蹦井的游戏,看看谁胆量大、迈得远,那时的孩子真够野的。
偶尔,几口懒水井旁会迎来异乎寻常的热闹。一些闹家务事的妇女,冲到老井旁要投井自尽,到了井边却不急着跳,而是先嚎啕控诉一番,待到紧追其后的家人和乡亲追上抓住衣服才一边哭喊一边挣扎着作势要跳,当然最终不会跳成。恐吓家人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是借着乡亲们的劝阻借坡下驴吧。不过她们从来不到“甜水井”旁折腾,她们知道这口老井的神圣地位,万万不敢到这里胡闹。
这些都是插曲,滋养乡亲才是老井不变的主题。一年又一年,这些老井默默无闻地为一代又一代的乡亲们供应着生命之水。
时过境迁,故乡的一切都在变。乡亲们吃水越来越方便,先是机井入户,后又用上自来水,再也不用去挑水吃,从建村伊始就伴着乡亲们的几口老井走到了尽头,陆续被乡亲们填平,唯余前街湾边的这口老井继续承担为亡人“报庙”的使命。
眼下,以合村并居为目的的拆迁正在故乡的大地上如火如荼地进行,倘使哪天故乡拆迁,这口老井恐怕在劫难逃。
如今,它正倚着墙根儿苟延残喘,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静看悲欢离合,静待花开花落,静候命运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