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听过一首歌:我们曾相爱,想想就心酸。
写过一句话:我们曾幸福,想想心里就一阵抽搐。
【01.】
秋日的阳光从门缝里照进来,在客厅的地面上,斑驳成一条条平行线。
我们也曾是这两条平行线,各自安好,互不打扰,是岁月或命运的一次错离,竟使我们于千万人之中,有了一个交点。我曾沉迷于这交点的温情与安然,却没想到,待我花甲之年,我们又被催促着回归自己的轨道,你我,又将平行而走,形同陌路了。
昨晚上,又梦到你的身影,在家中的院子里踱步,背着手,一双眼睛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炯炯有神,我慌忙从你的眼睛里逃离,如同18岁那年,第一次见你时的狼狈。
离婚证一直在桌子上端放着,已经忘了,今天是第多少个365天。我没有收到箱子里,只有看见它,我才能提醒自己,我们曾相爱,我们曾幸福,我们曾分离。
梦里,女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泪眼婆娑,她一遍遍地喊着妈妈、爸爸,她对我说起你的好,我知道,她想让我原谅你,想让这个家重归于好。
女儿长大了,亭亭玉立,出类拔萃。唯一的缺点就是离我们太远了,我想见她,可我不敢说,我怕她拒绝,更怕她难过。
我喝了口豆浆,温凉的豆腥味儿粘在我的口舌上。秋凉了,我拉了拉单薄的衣服,突然想念起你煮的小米粥来,满满的一碗,汤汁浓厚,醇香满屋。你说我的胃不好,小米粥能养胃。
你经常来家里坐坐,像个客人似的带着礼物,以前夫的身份嘱咐我的生活,你比以前话多,也比以前关心我。我知道你后悔了,分开以后,你才发现你要的,或许只是短暂的自由和一时的洒脱,而那个女人,不过是给你提神的香料,让你误以为,自己爱上了她。
只是,你真的后悔吗?
【02.】
几十年前,你做为知青,被分配到河南参加农业生产,那时候的你,身材伟岸,头发茂密,笑起来,声音明媚爽朗,上翘的嘴角有如天上的弯月,在一片沉静中,激荡起阵阵心跳。
那时候,你白天在田地里挥洒着滂沱汗水,隔着一条小路,我远远的看着你,心里一阵欢喜,一阵心疼。
你的手磨出了血泡,太阳下,鲜红的血液刺痛我的双眼。于是,在那个晚上,我偷偷地带了药膏给你,告诉你,血泡不要挑破,当它磨成硬茧时,就不会痛了,以后也就不会再起了。
你不住地点头,目光时不时地瞄向我,我的脸一阵通红,身心沉浸在从未有过的热辣欢悦之中。
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给我看,可是我不认字,你就一句句读给我听,优美的诗句像一个个音符,动人心弦,听得人心慌意乱。自那以后,我的青春,像扑腾翅膀的鸟儿,不再安分。
那一年,父亲逼我嫁给村头的大柱,他笑得憨憨的,皮肤黝黑,一身力气总也使不完。父亲说,跟了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会受罪。
我不愿嫁,我对父亲哭诉,我可以干活,为这个家出力,我可以吃的再少点,只要别让我嫁给大柱,我什么都愿意。
父亲对我拳打脚踢,我伤心欲绝地跑出去,在河边的那颗大柳树下,我又遇见了你。
月朗星稀,我望着潺潺的流水,泪水止不住地滚落一地,我问你:“为什么人活着,这么痛苦?”
你说:“痛苦,是为了唤醒内心的渴望。”
当你知道父亲要逼我嫁人之后,你很气愤地在河边走来走去,背着手,指责父亲的霸道无情,我知道你同情我。
【03.】
没有想到,你说着说着,竟越发冲动起来,跑到我的家里,要和我的父亲理论,我紧跟其后,生怕你们发生冲突,父亲会重伤你。
回到家,你刚开口叫了句:叔叔,就被父亲高亢的嗓门所压制住。父亲大骂着:男女授受不亲,你小子竟在这黑夜里,把我闺女拐出去,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让我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你吞吞吐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只是说着:“叔,那,那你也不能强迫她嫁给不喜欢的人啊。”
父亲严肃地望着我们,许久,他说:“丫头大了,再不嫁人,就没人要了,谁能负这个责任,到时候谁还娶她,你吗?”
“我娶。”你的声音很大,我感觉仿佛自家的屋顶都颤抖了,我的泪无声地打在衣襟上,路过嘴角时,一丝甜蜜的味道融化了我的身心。
父亲转眼间便笑出了声,他说:“好好好,那尽快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我的心似飘荡在天空的风筝,仿佛一切都活在梦里。
结婚那天,我穿着一身红色棉袄,你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在初冬里,你有如沙漠中的一朵玫瑰,含蓄而奔放。”我不懂什么意思,你就飞快地把唇重重印在我的脸上,你说:“意思是,我爱你。”
那一刻,我的心,终于落地了。
很快,我们有了女儿。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她有一头黑而密的头发,这些,全都像极了你。
你爱她,像父亲又像朋友的爱她。不管农活有多累,你回到家总是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在一阵欢笑中,看月亮偷偷爬到屋顶。
你教她写字,我也在一旁偷偷地学。我想看懂你的那本笔记,我想走进你的心里。后来,小心思被你发现,我就光明正大地成了你的学生。
那几年,我们的生活很清苦,没日没夜地劳动,天黑了又亮,手足裂上加伤,但我们的心,是三月阳春,充满希望。
【04.】
可是,有一年三月,春雷震震。狂风怒号,卷走了你,从此,我与世间所有的美好,便相隔千万里。
你被调回了城。临走前,你高兴地说,终于熬出了头,终于可以回家了。那时,我才懂,原来,在你心里,城里才是家。
你看着我失落的眼睛,握着我的手,对我和孩子说:“等我回来,等我把城里都安顿好,就回来接你们母子去过好日子。”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该走的人,拦不住。
你离开以后,经常寄信给我,有时候一个月两封,有时候一个月一封。你知道我识字不多,还特意在复杂字体上注明拼音,这样的温柔细心,我从来都不能抵抗。
女儿一遍遍地问我,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告诉她,快了,就快了。我把你的来信读给她听,昏暗的油灯下,她在我的怀里安然入睡。
我拥着她,就像拥着希望。
可是麦子黄了,玉米高了,仍不见你归来的身影。慢慢的,来信也没了。
村里的人,都说你不会回来了。
村里的人,都劝我改嫁。
我不信。我等了你三年有余,不是为了过上多好的日子,只为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
每天晚上,女儿仍有听着你的信入睡的习惯,可是我把信来来回回地读,女儿哭着囔道:“妈,这信我都能倒着背了,爸爸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们了。”
她的泪,晕湿了你的笔迹,我呆呆地看着那逐渐模糊的字眼,夜夜难眠。
终于,我决定进城找你。我把女儿放在家里,自己背着包,拿着你的来信,按信上的地址去寻你,寻一个答案和结果。
【05.】
我乘车赶路,逢人便问起那个陌生的地址,辗转各路,整整找了五天终于找到了。我问起临街的大爷,这里有没有一个叫王军的人,他摇了摇头,摆摆手让我离开。
我的心一瞬间仿佛经历了四季,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蹲在墙角,眼前一片眩晕。大爷满脸狐疑地走过来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王军是我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
他愣了一下,把我请进了屋,给我倒了茶,煮了面,最后,他让我别再找了,吃完饭回家吧。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我从他的口中得知,你犯了政治上的错误,被拉去劳教了。没有人敢说认识你,都怕惹麻烦。
我的心,突然轻松了。临走时,我对他说:“如果您以后还能见到他,请转告他,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我都等他。”
后来,你说,这位大爷真的把话传给了你。你感动得老泪纵横,所以连夜动身,赶到河南把我接了过来。
只是再见你时,我已年近四十,人老珠黄了。我曾以为,我这一生,就此孤苦伶仃了,没曾想,你找到了我,手臂圈的我肩膀生疼。你额上的皱纹很深,眼泪落在我的衣服上,你说你想我,说以后的日子,要好好补偿我。
我知道,你这些年,遭了很大罪,右派分子的帽子,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若不是想到还有妻儿,你可能早就沦落黄泉了。
【06.】
如今,终于雨过天晴,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告诉我,没关系,我们从头再来。
你有了好工作,我们吃上了白面,骑上了自行车,偶尔你还带我去看场电影。我们平静地生活着,一切出奇的顺利,几十年如一日,相安无事。
只是,我一直没能再给你生个孩子。这是你生命中的遗憾,也是我圆不了的夙愿。
后来,你在工作中的表现越来越好,你升职了。
再后来,有个女人找到了我,她说,你们相爱了,最重要的,是她还年轻,能为你添子加福。我能说什么呢,我能怎么办呢?
我只能把你让给她。
你很平静,你说只要我高兴,你都依着我。
我掀了桌子,碎裂的瓦片散落一地,就像我的心,我们的感情。它早已千疮百孔,只是这些年,我们自欺欺人,只等这最后一次的山洪爆发。
那一天,我们离婚了。也是在秋天,像今天一样,落叶满地。
别人都笑我,都六十岁的人了,还闹离婚。殊不知,离婚对你对我,都是一种解脱。
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没有和那个女人再婚。这几年,你反而往我这跑的更勤了。
【07.】
你随着落叶一同踏进了院子,身上的大衣在风中不停摇摆。你叫着我的名字,毫不客气地坐在凳子上,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凉透了的豆浆,一饮而尽。
你一边把手中的保温瓶拧开,一边从厨里找出干净的碗勺,对我说:“今天睡过头了,来晚了,赶紧,趁热喝。”
我,热泪盈眶。
我说:“军啊,你说,如果我们的女儿还活着,那她今年该多大了?”
你攥紧了我的手,笑着说:“怎么也该四十好几了吧,孩子都该好大了。”你笑着笑着,脸都僵住了。
那一年,我丢下她去找你,来回花费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我走时,她欢快地跳着,高兴地催我赶紧出发。我回来时,她一动不动地躺在一张破烂的围席上面,身上盖着一个旧单子,我的家人围座在一旁,面无表情,看见我,呜咽滔天。
父亲说,她天天跑出去接我,天天都接不到。那天晚上,失足落水,众人打着灯笼找了一夜都没寻见,第二天,看见她飘在水上。
我疯了,心如死灰。父母跪在我的面前,自责没有为我看好孩子,我搂着他们的脖子,我已经失去了你和孩子,我不能再失去我的父母。
你走过来,帮我抹掉了眼泪,你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没有孩子没关系,我还有你,以后的日子,我会一直陪着你。”
【08.】
粥凉了,你又去热。
我没有告诉你,昨天,我梦到了女儿,她说你是个好人,她让我原谅你。
院子里,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我望着虚掩着门的柜子,对你说:“喏,拿一床被子到院子里晒晒吧。我老了,不习惯跟人挤在一个被窝。”
你乐了,像个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