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第一次去云南，我就被束河深深吸引，写下了一篇名为《寂寞束河》的小文。时隔十年，再次走进束河古镇，又是日暮时分，一天行程的压轴，疲惫、满足又略带些怅惘的心绪。
束河与茶马古道的关系比大研还要近些，但商业开发却及不上大研。长久以来，它就像红花中的一抹绿叶，甘于平淡却享受平淡。同样有着四方街、三眼井、四通八达的小巷和潺潺流水，同样汇聚着优秀的皮匠、银匠、铜匠、木匠，同样矗立着悠久的古建筑又散发着亲切的生活气息，不一样的是，束河要安静许多，沧桑许多。身处大研古城，过耳喧嚣，满目繁华，就算你想停下，也会被周遭人潮带着走起来，不断接触新鲜事物，也不断感叹时光飞逝。而在束河，人是静的，街是静的，仿佛时间都放慢了脚步。没有人来人往的热闹，慵懒的阳光下茶叶梗浮浮沉沉，眯起眼睛，能听到清脆的马队驼铃，以及放学了的小孩子笑着闹着跑过石板路。
茶、马与黄昏，是束河的绝妙搭档。古老大院中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悠然品茶，萍水相逢即成莫逆。随着马匹的步伐摇摇晃晃，一排排飞檐青瓦的屋舍，也犹如过眼云烟，无声诉说着茶马古道的过往。今夕何夕，这里也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枢纽，马队络绎，店铺林立，货品远销川藏乃至外域，如今随着茶马古道一同退出了历史舞台，也没像大研古城一般转型旅游业重博眼球。
刚从玉龙雪山下来，大半天时间跟团游，被催着走了两万多步，灵魂好像已经出窍。束河的黄昏最是治愈，暖暖的阳光斜照，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温润如玉，在点缀着不知名小花的长椅上伸个懒腰也伸长腿脚，深吸口气，看鼓楼巍峨的身影下有两个小孩子趴在石凳上做作业，时间终于肯等等我，等我回复心绪，细细咀嚼这一天乃至许久以前的美好。衣着光鲜的游人兴高采烈从我身前闪过，同款低头弓背的牵马人和马匹不紧不慢走过，出笼小鸟一般的小孩子三三两两一路小跑咚咚咚划过，而在没有这些剪影的时候，我可以静听流水，静待花落，静观自己的影子被时间拉长与淡化。
这是个古老却没有代沟的地方。一只并不算洁白的大狗狗从旁路过，我很自然地叫住它，它也很自然地颠颠跑来，带着满脸笑意。仿佛它就是我的老友，在我的抚摸下哈气问候，趴在我脚边陪我一起发呆，然后道声再见，好像真的还会再见。其实我这次有心探访的十年前的“故友”——翠湖的红嘴鸥、束河的小花马、泸沽湖的牧羊犬，都遥不可寻了。直到那只大白狗转过街角，我才蓦然意识到，很多人，很多物，我竟已见过了今生的最后一面。
潺潺流水日新月异，亘古不变的三眼井却能代代相传。无论大研还是丽江，都是以水为魂的。这里的水与壮阔的大江大河、苏杭的小桥流水都不一样，它是和谐的，丝毫不造作，却构思巧妙，惠泽万民。三眼井名副其实有三个水塘，由高到低互相连通。处在上游的第一眼“井”水最洁净，可以直接饮用；之后流经第二眼“井”，相当于我们的自来水，用来洗菜、烹饪；最后流到第三眼“井”，也不可浪费，浣衣、洒扫即可。然后水会流入排水沟，进到大循环中。每眼井的用途都是约定俗成，没有人打破规矩用净水洗衣，也没人会舀第三眼井水解渴。当地人并不强调环保，因为这是他们自小做惯的事，东巴文里也没有“禁止乱丢垃圾”之类的表述。外界所谓的“高素质文明人”是否会自惭形秽呢？
人与自然的和谐使束河古朴神秘又生生不息。稚嫩的孩童沿着光滑的青龙桥爬上爬下，丝毫不知400年间它所经历的沧桑。人们纷纷纳闷三圣宫为何供奉观音、龙王+孙膑的诡异组合，忽略了这里曾是著名的皮匠之乡，相传孙膑是皮靴的发明者。为了保护年代久远的石碑，“断碑敲音”已被禁止，但九鼎龙潭的盛景“雪山倒映”和“龙门望月”还是吸引着一拨又一拨游人。“飞花触水”本身就很浪漫，入夜后华灯初上，说不尽市井繁华，道不出歌舞升平，这里的酒吧一条街热情洋溢又秩序井然。
而我最爱的，并不是刻意去追寻“束河八景”，恰是信步游来“柳暗花明又一村”，处处惊喜。远方的雪山，近处的流水，漫天云霞，触手花开，木楼望月，石桌对弈，驼铃声声指归途，孤灯一盏是栖寄。大研宜逛，束河宜居，不仅是起坐方便，而且心绪安宁，仿佛回到梦中的故乡，在祖母慈爱的目光中沉沉睡去。
每个人都有心灵的故土，从那里汲取智慧和力量。很可惜，束河不是我的故乡，但它总能给我一种故乡的错觉。每每踏上这坚实的石板路、听到这神秘的纳西话、看到人们或沧桑或稚嫩或慵懒或蓬勃的笑容，我都会觉得放松又踏实。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极致的美景和享受，束河没有；只争朝夕，舍我其谁，极致的角逐和荣耀，束河没有；勾心斗角，明枪暗箭，极致的谋算和诡谲，束河没有。它仿佛屏蔽了俗世纷扰，也为时代和繁华所遗忘，静穆千年，怡然自处。它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知足常乐。游子归来，她会欢天喜地，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分别时依依不舍，却并不挽留，然后一如既往过日子，期盼着下一次相逢。
束河是寂寞的，因为它习以为常并引以为乐的寂寞，是外人无法理解也难以接受的。受疫情影响，今年丽江的旅游业大为受挫。大研古城的商家是耐不住寂寞的，门可罗雀时满脸失落，绞尽脑汁宣传叫卖，恨不能拉住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束河呢，它早已见惯了繁华落尽的萧条，有了独善其身的觉悟，所以无所谓淡季旺季，不会为此焦虑不安。它享受这份寂寞，就如王维诗中的那朵芙蓉花，“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落了又如何？“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却无法长久。兴衰更替下，赢的或许恰是被人怜惜的花朵。
远山日落，夜幕降临，华灯渐少，人声不闻。束河沉沉睡去，在并不明澈的月光下，朦胧了久居尘网的心绪。
从前听起来像笑话的那句“我是谁”，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刺心。我究竟是谁呢？大研肯定是不知道的。它像全国无数的古城一样迷失着。而束河知道，它就是它，亘古不变。总把“不忘初心”挂在嘴边的我们，又记不记得自己的“初心”呢？赤子之时，我们当然知道自己是谁，可以尽情哭尽情笑尽情玩闹，也尽情表达自己的好恶。生命中的“干扰项”一个个增加，我们渐渐要活成爸妈想要的样子、老师想要的样子、领导想要的样子、孩子想要的样子，就是越来越不像自己想要的样子。扮演的角色越多，面具就越多。习惯了藏在面具下的日子，天长日久，面具便长在了脸上。从“我想”如何如何到“我得”如何如何是成长的过程，也是个人崩塌的过程。有的棱角磨一磨是好的，但所有棱角、所有坚持、所有本心都消磨殆尽，我也就不是我了。
很多人怕独处，怕寂寞，可能就是因为脱离开社会角色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在大研古城不停地行走、不停地发现，时间是满的，仿佛心也能填满，可是束河不提供这层假象，心灵充实才能感到充实，内心强大才是真的强大。
我享受束河的寂寞，也珍惜自己的寂寞。十年过后，很庆幸依然如此。即便此行已有爱人相伴，我还是会感到寂寞。这并不是件坏事，因为我的寂寞有幸福、踏实、安宁相伴。就如束河，我守护着自己认为的那份美好，按自己的节奏努力做喜欢的事情，在风雨的打磨中愈发坚韧润泽，同时对世界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期待每一天的日出日落，感叹每一次的花开花落，以笑容代替妆容，热情又不失防人之心，在不影响他人的前提下自己也过得舒服。
我想寂寞，是我与束河灵犀相通的源泉。我悠然地晒着太阳，它悠然地过着日子。我不打扰它，它也不抵触我。我们相逢一瞬，微笑点头，然后挥手告别，各自珍重。对它而言，我是流光一闪、沧海一粟，但于我而言，它却是我一生的挚友，红尘的知己。寂寞的它遇到寂寞的我，是何其幸运又奇妙的缘分！我们珍惜这份美好，又带着些许怅惘。驼铃远去，有没有下次相逢、下次会是怎样，不得而知，但这一刻将永远留在我心中，让我无论何时想起都欣喜、感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