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朋友,爱裸睡,常常失眠,在家喜欢光着身子在黑夜里吸烟。
他跟我住同一层宿舍楼,在学校当然不能裸奔,就经常看到他半夜三更穿着白玉兰色的棉布睡衣在走廊里脚步轻轻地蹦来蹦去,然后蹦到某个灯光照不见的角落里,倚着墙隐入黑暗。不多时黑暗里亮起一星火光,他又在吸烟了。
次日天光大亮时,他的室友都跑去上课了,推开虚掩的门,就能看到他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身上睡衣拉扯褶皱,扣子乱七八糟的,看得出多次系了又扣扣了又系的痕迹。他的电脑还开着,酷狗或天天动听仍在运行,我拿过耳麦扣在耳朵上,有温婉动人的声音,或哀转久绝的旋律,是一些小众的电台节目,囊括了质朴厚重的民谣、岁月沉淀的旧歌、冷暖自知的故事、青春做模板的广播剧,等等等等,整齐地码在播放列表里。
通常他桌上还会摆盒烟,月初是蓝泰山,月中是红利群,月底是白将军。对于我们这样的学生,月初代表的通常只有几天,月底则漫长如北方的冬季,所以桌上多数时候是白将。所谓白将,就是白盒的将军,盛行于齐鲁及中原一带,那烟土味浓重,劲都在嗓子里,吸起来像在啃干裂的木头。有一次我问他,干嘛不抽万宝路啊,中外电影里或者小说里好多人都抽这个。他满不在意地撇嘴,装他们文艺的逼吧,万宝路就是一坨翔。
那兰州呢,宋胖子唱火了的兰州?
兰州,兰州……那是个娘们。
然后我们咧开嘴肆无忌惮地笑。
提起兰州,最先想起的不是烟。兰州就该是沙漠边陲一个人流聚集的大镇,鼓楼、茶舍,风中夹带细碎而凛冽的沙,太阳只剩一个有着金子颜色的干冷的框,人们饮酒酣睡,梦里是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荒凉沙漠,沙漠里藏了数千年来刀客与商队的尸骸,还有风沙长埋的飞天,敦煌。
这种地方出产的烟,怎么可以这么细腻轻盈,这世界简直乱了套。
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我不通地理,也不通历史,更不通文学,不知道他说的是否属实。我有同学在兰州大学,总跟我抱怨街道的拥堵,或者大商场隔三差五搞的那些华而不实的折扣。当我问起风土人情,跟他讲的很不一样。但我更愿意相信他的版本。
每个人都有追求传奇的倾向,所以我们才会持之以恒地去相信这中规中矩的生活表向下奔腾着暗流汹涌的故事与沧桑。我对此满怀期待,他却只是惯常地撇撇嘴,说生活就是生活,是平淡是庸俗是日复一日是渺无音讯,所以少年啊别意淫了收起期待洗洗睡吧。
所以你不是一个有故事的老学长?我想接着发问来着,但是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傻,只好住了口闷头吸烟,只觉索然无味。
有一阵子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心情低落,总在夜深人静时发各种描述生活现状的失落动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让她开心,我们相隔很遥远的距离而且不止是在地理上。半夜我睡不好,就这么静静窥视着别人的生活,我想为何人与人的交流要依靠那么多岌岌可危的支撑维系,什么时候能真正坦诚相对以心交心呢。或许你会觉得只是因为我的胆怯,但我要具备怎样的勇气才能向一个从认识起就没怎么说话或者说从未真正认识过的人直抒胸臆呢。
当我侧翻辗转时,就听到走廊传来一声剧烈而压抑的咳嗽。我走出门,一团烟聚散在走廊尽头。
我说你抽了几根?
他伸出三个指头,咳的说不出话。
走廊的尽头有扇朝西的窗。星光撒下,静谧如海。窗外一条狭长的路,通向人走灯灭的实验楼。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很多沉默的树。
你还记得吸第一支烟的原因么?
我记得。
那是李梨要分流走的时候。
李梨15岁,眯眼薄唇,总是倔强地咬着腮。那会儿我读初三,是班上的差生。李梨也是差生,她长相普通,却是学校女生的抗把子。
我们坐在教室的最后排,后背倚墙,颈椎抵在冰凉的瓷砖上。李梨小心翼翼往指甲上涂着猩红的指甲油,气味很大,像冰凉的水滴在烧红的铁锅上的味道。
她涂指甲是为了她的男朋友——一个在附近职校上学的小混混,比我们大两岁,看起来却像我们的叔叔。他的头上染了一簇白毛,配合紧绷在腿上的黑裤使他变成了一只斑鸠,仿佛张开嘴打几声鸣就能拍拍翅膀飞走。
每天中午斑鸠叔叔口叼红塔山脚踩一辆看不出原色的山地车等候在拥堵的校门口,只等载了李梨奔向人烟稀疏的清净地花前月下。
俩人第一次开房是在李梨初二的期末考后。李梨告诉我这些时语气尽可能装的平缓随意,我则没好气地斜她一眼,你跟我说这些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