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百鸟朝凤,千城锦绣。高高的九重天之上,是一年一度的蟠桃盛会。
他一身朴素衣裳立于凌霄殿的珠帘旁,模样极不起眼,每日负责为进出大殿的天神卷起帘子。那些天神俊逸潇洒,踏一朵云彩,是众仙女倾慕的对象。而他在天上数千数万年,从无一人唤他,以至早忘了自己的名字。后来,他干脆叫自己“卷帘”。
玉帝知道后,觉得“卷帘”这个名字实在有碍天家威严,便加了“大将”二字。于是,他的名号成了“卷帘大将”。
卷帘爱慕一位仙子,不是因为她风姿卓越。而是唯独她,每次会对卷起珠帘的他温和一笑,柔过天边最美的烟霞,眸中山水浩荡、日月清明。那是他唯一在天庭感受到的平等与温存。
那位仙子,唤作与离,天庭的歌姬。
直到那一次的蟠桃盛会,与离不慎打碎了王母最爱的琉璃盏。她望着一地琉璃碎片,单薄的双肩惶恐得颤抖,脚步虚浮,攥着的双手泛着苍白的颜色。满座仙人因着杯盏破碎声齐齐望向与离。此时的她,只与卷帘隔着一尺之距。
“谁打碎了本宫最爱的琉璃盏?”王母威严赫赫,全无方才的满面春风。
神仙皆屏息敛眉,大殿一时间寂静无声。
“是我。”卷帘站出来,走到与离身前,挡住她因害怕而颤抖的身形。
与离诧异抬眸,望向挡在身前的魁梧身躯,默不作声。
“来人,将他打下界去。”王母声音冰冷。两侧众仙倒吸一口凉气。
未几,上来一群天兵,将卷帘架到了下界处。周围的目光冰凉,千花盛开在缭绕的雾气中,远处的须弥山高高耸立,青葱蓊郁。
“谢谢你。”卷帘对着来送她的与离轻声启口。
“谢什么?这话我说才是。”与离疑惑。
“这千万年,只你一人对我微笑,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可有可无。你知道么?这很重要。”卷帘抿出一个微笑,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原来如此,我说你为何平白无故替我挡下大罪。既然你下界已成定局,我告诉你也无妨。我并非对你微笑,只是在进入凌霄殿前,我要准备好最美的姿态呈现给玉帝。你该知道,成为一名至高无上的天妃比一名卑微的歌姬强得多。”与离忽然笑起来,一如既往,美过云霞。
那一瞬间,卷帘觉得,世间再无一物比这天宫更让人窒息。眼前的与离,不复当初清绝脱俗的模样,只存一张虚空的皮囊和一抹虚伪的笑意。
离开吧。卷帘这样告诉自己。
那一天,云霞红满了半边天。笙歌渐起,舞步婷婷,凌霄殿内喧阗热闹。
2
卷帘下凡后,不复天神模样。王母惩罚其脸为蓝靛,声如老龙,不折不扣的妖怪模样。他在人间穿行良久,定居流沙河,因那里荒僻,鲜少有人出没。
有诗云:八百流沙河,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低沉。
他在那里呆了百年,流沙覆身,星云辽阔,九百里风吹,千万里风沙迷眼。世人皆道流沙河诡异,有妖怪出没,一传十、十传百,流沙河变成了禁忌之地。
却有一日,来了一名和尚。他着暗红袈裟,早被途中草木划得褴褛,一双布鞋失了颜色,满是尘灰。
那和尚不知怎么,总是带着明朗的笑容,与他风尘仆仆的窘迫模样甚不相配。卷帘望着他的笑容,便想起了与离,想起了天宫一张张面具的脸。他越想越嗔忿,遂取过降妖杖,朝着那和尚杵了过去。鲜血喷薄,将和尚的袈裟染成殷红。
和尚死后,卷帘随手将他丢进流沙河,几番过后,都未成功。这和尚只漂浮在广袤流沙之上,总不沉堕。卷帘觉得有趣,便任其被风沙吹干,余下骷髅一具。之后,取下那和尚的头颅,用绳子系在自己的脖子上。
如此,卷帘与那个头骨过了一百年。
百年过后,又走来一位和尚,暗红的袈裟,灰尘满布的鞋,一如既往明净的笑容。卷帘抚着脖间的头骨,轻蔑一笑,转身取过降妖杖。
那和尚成了他脖间的第二个头骨。
长此以往,过了七百年。每隔百年便来一名沉不下去的和尚,肉身化为枯骨,头颅成了卷帘脖间串起来的项链。看起来骇人可怖,仔细看,却有不一样的慈悲力量。
直到第八百年,卷帘坐在流沙河岸,手持降妖杖,等待那个百年一遇的和尚。他数着脖间的头盖骨,指尖握着的流沙一点点被风吹散,眼神空茫。果真,那个和尚一身褴褛地来了。
“喂,和尚。”卷帘大声喊道。
“这位施主何事?”和尚走过来双手合十。
“为什么总是路过这里?”卷帘疑惑道。
“贫僧只知要一路西行,这是必经之路。”和尚说话的时候眸子很亮。
“想过这河?”卷帘乜斜道。
“是。”和尚语调极为虔敬。
“你若答应我,在过这条河之前不笑的话,我就让你安全过去。”
“好。”和尚答应道。
卷帘坐在一边看着,那时正值日落,夕阳余晖撒了流沙河一层光晕。和尚慢慢走进流沙河,如同以往,并未沉下去。卷帘望了许久,看那和尚快接近对岸了,拍拍身上的尘灰准备回洞府。
此时,一只野兔奔过去,不明情况地踏入了流沙,眼看就要陷进去。和尚走过去,将那兔子捧在掌心,并极尽轻柔地拂去它身上的尘沙。兔子感恩地去蹭和尚俊秀的面容,和尚下意识一笑,被卷帘看在了眼里。
残阳如血。降妖杖一起,他再次成了卷帘脖间项链的第八颗头颅。
3
第九百年,和尚再次路过流沙河。卷帘早已在夕阳下等着。
“去西行?”卷帘问得漫不经心。
“施主怎么知道?”和尚抬起头来,面容安和,如池子里的莲花。
“和尚,西天有什么好?除了看云的景致比人间好些,还有什么意义?”卷帘想起天宫的生活,又想起经常来凌霄殿串门的众位菩萨,不觉有什么特别之处。
“贫僧不知。只是书中说西天为净土,便去了。”和尚的声音很轻很淡,如群岚后的云彩。
“不过人云亦云。”卷帘不屑,对着天边嗤嗤一笑。
“那贫僧更得去。”和尚顿了一下,望着广袤的流沙河说道。
“为什么?”这下反倒是卷帘愣住了。他望着目光坚毅的和尚,心旌一摇,觉他此时分外明通。
“证明那不是净土。”和尚旋出拈花般的笑容。
“世人如何信你?”
“信者自信。”和尚的暗红袈裟在风里摆动,有流沙灌进下摆,猎猎作响。夕阳昏黄,落了他一身澄明,清瘦的影子在流沙上扯得很长,如一尊经幢。
良久,卷帘将降妖杖横放在盘着的双膝,轻声问道:“为何去西天?”
和尚眉间藏一字之宽,放进天下山水的明净,清淡说道:“为天下人开路。”
这六个字,让卷帘沉默良久。
“此去前路未知,艰难险阻,日月来往刹那之间。和尚,你可知?此路无穷,劳生有限。”卷帘望着他,忽觉得那和尚笑起来竟这般美好,落下了千鸟飞过的影子,十丈软红在他的袈裟上美不胜收。
“处明者不见暗中一物,处暗者能见明中区事。更何况,我有日月为明,星辰为被,风雪为伴,岁月为眼。”和尚说出这话的时候,流沙上折射的落日悉数漫进他的眸子。
卷帘笑着看他,缓缓举起了降妖杖道:“和尚,我愿同你去西天。常言道九九归一,我这项链尚缺圆满,你可介意再赏我一颗头颅,来世以此为师徒之记?”
“这有何妨?死者乃为生者开眼。”和尚闭上那双日月般明净的眸子,天地间只余袈裟猎猎作响。
4
第一千年。流沙河岸,卷帘脖间串九颗头颅,降妖杖熠熠生辉。
那一世,那和尚叫唐三藏。他的身后,有了一位持着定海神针的悟空,九齿钉耙的悟能,无一不是勇者无惧,仁者无敌。
唐三藏一如往昔,旋着澄澈明通的笑意,向卷帘伸出手道:“来,悟净,我们走吧。”
这个和尚说:我要为天下人开路。
他还说:我有日月为明,星辰为被,风雪为伴,岁月为眼。
叫一声佛祖,回头无岸。跪一人为师,生死无关。
回首之处,流沙河变成一片浅碧汪洋。那脖间的九颗头颅,变成九颗圆润明通的佛珠。夕阳西下,所有浊迷,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