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某个放学的傍晚,下着滂沱大雨。我们家的房屋与大伯家的房屋相连,回家须经过大伯家的场院。我站在大伯家的廊檐下,看我们家门口好多亲戚,忙忙乱乱,场地上还有一堆未燃尽的物事,在雨中冒着烟。有亲戚向我招手,让我过去。而我呆呆站着,黑色的伞自手中跌落。
没人告诉我出了什么事,而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时间感知,阿爹去了!
如今的我早已不记得祖父的模样。家里的堂屋墙上至今留存着祖父的一张遗像。黑白的。据说是祖父的自画像。戴着黑色的瓜皮帽,长须及至胸前,笑容慈祥。画像旁用小楷写着祖父的姓、名、字,还有日期,农历的。
我不记得当年的祖父是不是这个模样,我只记得最后的这个景象。大雨滂沱中阿爹丢下他的阿媛走了。这个世上唯一叫我“阿媛”的人走了。小小的心灵尚不知忧伤为何物,却已懂得惶恐——头顶的保护伞豁了口子。
祖父去世了,享年81岁。
祖父去世后不久,祖母的卧房也搬进了我和父母的房间,用隔断隔开。不知道大人们是怎么商量的,但父亲是村里出了名的孝子,祖父去世,不忍祖母孤零零独自睡堂屋也情有可原。
父亲的孝近乎愚孝。在我整个童年生活中,因祖母嫌弃又生了一只“逼”,对我非打即骂,言语伤害——手指戳上脑袋是日常,夹菜的筷子被打掉,甚至“不小心”抽到手指,隔三不差五,然后就是指派做各种活,洗碗,扫地,割草……——父亲因其孝,对其母亲的做派不敢有丝毫忤逆,且顺应着其母亲。而我无知识的母亲为没能生个儿子自觉愧对夫家,只敢背着人偷偷安慰她的小女儿。记得受了委屈向母亲告状,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便是“覅去理伊,你走远点”。而人刚齐桌高的我又能去哪。去的最远的就是隔了两三户人家的外婆家。母亲上夜班时,我便睡在外婆家——母亲不在的家是充满恐惧的家,祖父也庇护不了我。
祖母对我极尽刻薄之能事,在祖母去世很多年,我已成年之后,村里的老人提起当年的祖母,对当年祖母对待我的言行,仍会叹息一声,但如果说祖母为人刻薄、凶狠、恶毒,那就错了。恰恰相反,祖母是村里有名的大善人。
祖父母因其年高,也因其声望,是村里村外众人的“王家爹爹”“王家奶奶”,祖父作为男人尚有大名,妇道人家的奶奶就只是“王家奶奶”——我至今不知奶奶大名。
“找王家奶奶裁件大襟衣服”“找王家奶奶拓个鞋样”,找王家奶奶借个铁锨、镰刀,要个针头线脑,祖母无不应求。每年岁末年底,也是祖母最忙的时候。总有手拙的老人求上门来,想做件老式的斜襟衣服却做不来。而老式的祖母用不来新式的缝纫机,仍旧在灯火下一针一线给人做衣服。白天,则给人磨粉。过年必须的年糕、团子需用的糯米粉,村里大多数人家都是在我家廊檐下磨出来的。廊檐下摆了石磨,把手吊在梁柱上,随着把手的转动,石磨“骨碌碌骨碌碌”地响,这个响声每年冬季都会在我家廊檐下响上十天半个月,风雨不歇。祖母必是磨粉时那掌舵的,因“王家奶奶磨的粉更细腻”,做出来的糕点、团子口感更好。
祖母做事细致,略有洁癖。不仅出门见人的脸面收拾得汤清水利,内里也是一丝不苟。冬天贴身穿的卫生衫裤必定用开水烫过。人体会分泌油脂“不用开水怎么洗得干净”。老式的祖母一切都遵循老法。祖母辈很多老人图方便,都跟随时代剪短了头发,祖母至死都梳着发髻。清晨,祖母拿出她称之为“梳妆盒”的黑黑的方盒子,里面放着梳子、头绳、头油之类。取出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及臀部的头发,理顺后用红头绳扎起来,扎得结结实实,几乎能看到头皮被拉起。然后把长发一圈一圈盘起来,露出中间的红头绳,上下左右四个方位用u型的银钗固定,成结实的发髻,一整天都不会乱。梳完头的祖母掸掸衣服,神清气爽、干净利落的模样。过段时间洗一下头,红头绳不仅用肥皂洗过,也必定用开水烫过。
祖母也是勤劳的人。年逾古稀,却从不吃闲饭。每天背个篮子早出晚归,去“拾野柴”——类似于今天的“拾荒”。早上空篮子出去,傍晚空篮子回来。有时白走一天,有时也能捡到些值钱的,例如塑料、尼龙、铁块等,都当天换了钱,路上轻省。偶尔也会给我们带来意外的惊喜。祖母会不嫌路远,不嫌笨重地把一些人家扔掉的苹果、梨之类带回家。挖去烂了的,还能吃一部分。或许咬一口还有点酸及腐败的味道,但我们这些常年严重缺乏物资的乡下孩子不会计较那么多。那些好一点的水果自然祖母都会分给她的宝贝“小媛”,但挤在一旁的我此时也能分到几个卖相不那么好的解馋。
我一年年的长大,祖母一年年的老去,祖母对我的严苛逐渐缺乏力度。也或许她终于意识到我同样是她的亲孙女,她的幺儿再不会给她一个孙子了。祖母逐渐把我放到跟她的“小媛”同一天平上。
记得那年“滑雪衫”大流行,几乎人人以拥有一件雪落上去能滑掉的“滑雪衫”为荣。祖母用平时“拾野柴”攒的钱,为姐姐和我各买了一件滑雪衫,且思虑周全——“孩子个子长得快,要买大一点”,然后我那件绿色的滑雪衫就像父亲的大衣——那件滑雪衫如果放到现在,我穿上估计还是大上一个号。我上六年级时,祖母为我买了我生平的第一辆自行车。因为大孙女的第一辆自行车也是祖母买的,祖母说不能厚此薄彼。
我十四岁那年的一天,祖母白天照例去“拾野柴”,傍晚回家后还用开水给父亲泡洗了棉毛衫裤,晚上忽然便不行了。请来邻村的大夫,大夫把了脉,摇摇头。当夜祖母便去世了——无疾而终,享年79岁。
学富五车的祖父与目不识丁的祖母都只是其时代的小人物,不曾超越其时代,即使祖母的重男轻女也只是为时代所裹挟,不能自已,算不得其人性的弱点。高寿而逝,亦是祖父母善有善报,愿祖父祖母在天之灵安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