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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志龙走下大巴车,他那脏乎乎的鞋底终于接触到了星城干净的土地。尽管,他感受不到再次触碰世界的真实,甚至身后的大巴,也并没有因为他的迈步而放缓速度。
是的,邝志龙不过是穿过了未开启的车门而已。
刹那,红尘扑面而至,有离别愁绪,亦有绕指丝柔……
车站对面有一对小情侣,穿着鲜艳的T恤,与浅色的长裤。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叫做青春的物质。曾几何时,邝志龙也有过,那时候,他会搂着顾琴的腰,在她耳边说着自以为是的笑话。接着,顾琴会吃吃地笑,将头靠在邝志龙的肩膀上。发丝散发出让邝志龙近乎痴迷的淡淡清香,以及……以及现在看起来,变得遥不可及的真实。
邝志龙叹了口气,继而朝前走去。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星城——顾琴毕业后工作着的地方。有人说:星城是一个能让人梦想放飞的地方。也有人说:星城是一个让人埋葬自我的城市。邝志龙无法确定,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比较起自己毕业后走入的那片高原,这里,如同天堂。
他微微笑了笑,继而将手插进裤兜。顾琴送给自己的那一块很土的怀表,还在里面放着。邝志龙想把怀表拿出来,可是,当手指捏向怀表的瞬间,怀表的质感支离破碎……如同流沙,片刻散尽。
邝志龙的心微微颤动,那种如同撕裂般的痛,让他忍不住蹲到了地上,继而抽泣起来。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站起。路边一家已经关门的服装店门口,那巨大的玻璃照射出邝志龙身后的世界,那世界是清晰的,因为那世界是属于星城的,属于这个因为梦想而存在的世界。可惜的是,邝志龙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自己并不属于这个灯火阑珊的华丽都市,而是属于那片颗粒水滴,也那般晶莹剔透的自然美景。尽管,那里还有这如同刀割般的寒风,与枯燥如干柴般的夜晚。
邝志龙朝前走出了几步,让自己站到了那片镜子跟前,伸出手,想要触摸镜面。他那粗糙的手掌,径直穿越过了面前的晶体。邝志龙连忙将手缩了回来。
如撕裂般的心痛,让他选择了转过身,朝着街道前方发狂般地奔跑起来。眼前的世界越来越璀璨,不夜的城市用霓虹当做自己的眼睛,眨啊眨望着邝志龙这奇怪的来客。星城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是冥冥中却又有着一股神奇的指引,让邝志龙在某个路口转弯,又在某个路口停步。
他在一家叫做“灵魂吧”的店面前停住了,那扇红色的门紧闭着,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传出低沉劲爆的鼓点声。曾几何时,那重低音的节奏,会让邝志龙兴奋不已,他与顾琴会在那昏暗的七色彩灯下,喝着啤酒,看着舞台上歌者舞者卖弄的狂野。可八年过去了,或许……是邝志龙成熟了,抑或是退化了。这一刻他甚至不想走进这家酒吧,宁愿静静地站在街边,等候着之后的偶遇。
邝志龙往后退了几步,路边的栏杆是真实的,而自己是否真实却并无定数。他尝试着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的腰与栏杆接触。接着,他感觉到了金属的坚硬质感。
邝志龙意识到,自己现在对铁栏杆的依靠,不会改变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任何。反之,邝志龙便连一个依靠的物体都不能被允许拥有。
远处麦当劳的霓虹在闪烁着。八年前,还没有去到高原的邝志龙,很喜欢吃那里的薯条与可乐。可人生,是一条布满泥泞也要不断前行的夜路,很多你曾经以为痴迷着并为之驻步的一切,不过只是幼稚的自以为是。你会跌倒,你又会站起。最后,邝志龙面前那些因为严重营养不良而瘦弱的孩子们,他们那一张张黑乎乎的脸庞,让邝志龙终于明白:世界,并不是自己与顾琴以为的那么美丽。他也终于知道了:支教,并不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自己曾经憧憬的站在明亮教室中充当灵魂工程师的梦想,比较起来是多么的卑微与可笑。
顾琴不止一次要邝志龙回来,从最开始每周打电话催促,到之后一两个月提起一次。再到最后……似乎对邝志龙的遗忘。这一切过程,在邝志龙的世界里,宛如一支有着一个个刻度的木尺。邝志龙也想过回,他也真的想念顾琴,想念那无骨的腰与绕指柔的发。但……青春,是一本读着读着就痴迷了的书。最后,他离不开高原,也离不开那些孩子了。
那扇红色的酒吧大门打开了,邝志龙有一丝欣喜,朝前跨出一步。他有八年没有见过顾琴了,最后一次通电话是在三年前。邝志龙记得那次通话,顾琴对自己更多的是客套,并随意说了一句:“如果我换了号码,想要通知你,都没有渠道了。”
邝志龙当时笑了:“你可以给我写信啊!你又不是没有给我写过。”
“写信?”顾琴在电话那头重复着这两个字,好像写信在她世界里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词汇一般。接着,她沉默了一会,最后小声说道:“嗯,我会给你写信的。等我有时间的时候吧!”
很可惜的是,看来,她之后一直都没有时间。况且,以后就算她有时间,自己也已经收不到她的信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率先走出了酒吧,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笔挺的西裤,他的皮鞋干净并发亮,这让邝志龙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鞋往后缩了缩,尽管也没有人能够看见。高大男人肩膀上打着一条细长的手臂,手臂的尽头,是一位留着长发的时尚女人。
是顾琴!邝志龙感觉眼眶湿润,全身颤抖起来。她依然那么美丽,白皙的皮肤宛如纯洁的兰,散落的发宛如妖娆的柳。她的腰依然无骨,只是,搂着她腰的人,不再是邝志龙。
顾琴醉了,她在不断的大笑,接着又大声的嚎叫。邝志龙能够听到她在说着:“没有了!他没有了!他就这样没有了!”
没有了!是谁没有了呢?难道,顾琴知道自己的事吗?
那如同撕裂的痛,让邝志龙有了流泪的感觉。
他冲了过去,朝着顾琴伸出手去,想要将她环抱。可是,他从顾琴的身体中穿越而过。
他……无能为力。
顾琴又哭了,她终于站直了身体,对着她身边的男人说道:“没了!青春没了!”
那男人冲她皱着眉:“行了!你醉了!我送你回家先。”
“不!我不要回家!”顾琴脸上带着红晕,她猛地转过身,双手环抱着那男人的脖子:“我不要回家,我要……我要和你……我要去你家。”
那男人愣了一下,接着努力挤出一丝笑来:“琴,别开玩笑了,我老婆孩子都在家。”
“你王八蛋!”顾琴大叫起来:“你就是个王八蛋!”
“顾琴!你怎么了?你……你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邝志龙又一次冲到了顾琴的面前,大声地喊了起来:“你……你怎么能够这样子呢?”
可惜的是,邝志龙的说话声,顾琴听不到。
就在这时,从邝志龙身后慢慢闪出一个黑影,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液体,对着邝志龙说道:“孩子,走吧!喝完这碗孟婆,从此就没有了心碎与心醉。”
邝志龙没有回头,他望着顾琴近乎痴了……
但,面前的世界却开始在慢慢变浅……变淡……
那男人终于将哭闹着的顾琴推到了地上,接着大步走向了停在路边的一台黑色的汽车。汽车发动了,快速开走了,剩下顾琴坐在地上默默流泪。
最后,她终于站了起来,理了理短裙的下摆。她苦笑着,挺起腰杆,朝着不远处的的士走去。
她路过了一个正在收档的报刊亭,非常无意地瞟了一眼过去。当天的晚报头条是这么一排字:希望小学突遭山洪,支教老师支离破碎。
顾琴愣了一下,在那叠报纸前停了下来,她拿起,看着……最后,她身体颤抖起来。报纸上还有着一张打着马赛克的照片,那位为救出孩子而死去的支教男老师的尸体,被暴虐的山洪撕成了两片。顾琴无法分辨出他的颜面,但,那尸体旁边,有着一块如今看来,显得那么土气的怀表。
顾琴泪流满面。
邝志龙摇了摇头,世界,在他这个不甘心离开的灵魂面前,变得更加淡淡的。或许,八年前,自己大学毕业后不选择去高原支教,那么,自己与顾琴的人生,会要有着完全不同的轨迹。是否幸福终老,尚无定论,但肯定会要比现在好……
邝志龙苦苦笑笑,面前的顾琴与顾琴生活着的世界,已经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浅浅的若有若无的铅笔素描。邝志龙摇了摇头,他突然之间想起了穆旦的一首小诗:
等你老了,独自面对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的
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穷
旅梦碎了
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中雨2014/5/14心血来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