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来了。”志远推开门看到父亲坐在饭桌边，围裙还穿在身上。

“嗯，跟同学约了明天爬山，今天散得早。”

“你二爷爷过世了，咱们明天回老家。”

“二爷爷身体不一直挺好的，咋一下就。。。我小姑打的电话？”

“嗯，她也刚回个，回去看看你奶奶。”

“爸你不是戒烟了，甭抽了，掐了哇快。”

“嗯，坐下吃饭吧。”

志远的父亲经营着一家装潢店，这几年生意渐渐景气起来，平常就很少在家做饭，姐姐出嫁以后，更是难得尝到父亲的手艺。

小时候记得母亲常念叨：你老子啊，成天就懂围着锅台转，一辈子都是个穷颠勺的。后来知道父亲年轻时候拜老家的大厨学过艺，烧得一手好菜。姐姐长到五岁后，父母就到了南方的城里，父亲白天在饭馆儿帮工，晚上出去打些零工，母亲在家带孩子也做些针线活儿。母亲说当初是被骗了，看上了父亲高高的个子，加上有点手艺，以为走出老家能过好日子。

志远比姐姐小了六岁，生在城里长在城里。对于老家，没有太多的记忆，除了简陋的村落和破旧的墙壁，还有就是小时候听得不是很懂的老家口音。

父亲每年单独回一趟老家，很少带他和姐姐。有一年回来之后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扔下一句“一辈子都是穷做饭的命”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以后父亲也很少再回老家了。上一次还是三年前，他考上了市里的大学。

老家的路都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车头颠起来，车尾扬起长长的土尘，都快把胃吐干了。姐姐说晕车是遗传了母亲，父亲的脸上没有表情，掉转头看外边蓝的过份的天，说太阳太晃眼。

穿过一片杨树林，就看到了村头站着的高瘦老人，志远知道那就是二爷爷。

“那么难，咋你就考上了。”吃完饭二爷爷把他叫到跟前问。

“现在只要花钱就能上大学。”

“可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可是咱们老李家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啊，争气。”二爷爷脸上的褶子油亮油亮，泛着光。

二

七月份的天气正热，司机打开冷风：“李哥啊，看咱这车也装空调了，你这三四年不回来，肯定在外面又发了大财哇。”“你看看现在这路修的，好走多了，是了哇志远，上一回你可吐了我一车啊。”

“上一回你放了一路《两只蝴蝶》，我胃听起反应了哇。”志远感觉司机的话比三年前多了好多。

“哈哈，这大学生伶牙俐齿的，上一回就那一盘儿磁带，现在车上装了MP3，我给你放个《无所谓》哇。”

车子穿过了杨树林，一排整齐的红砖墙立在村头，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

一进院一股刺鼻的气味，志远看到了挨着西墙搭的灵棚，二爷爷黑白色的灵相上一张清瘦的脸，比记忆中又瘦了许多。

“叫画匠给搁了一些防腐的，天气热，还是有味儿了。”奶奶摸了摸志远的头“看这个子，快比你爸高了都。”

“我们家志强矬的不长个儿，看看人家志远，要人才有人才，要文凭有文凭，大哥有福了哇”“可不是真长成大后生了，处对象没”“还用说了，人家肯定有了”几个婶娘和上次见没什么变化，除了穿在身上孝袍。

“志远回来了，正好替我说说你弟弟，灰小子成天不好好学习，以后咋考大学了。”二叔还是一张哭起来也会让人觉得是在笑的脸，年轻的时候也在南方做买卖，经常给志远带好玩的好吃的，三个叔叔中就属他最胖，也跟他最亲。母亲走后没两年二叔也回了老家，承包了几十亩田地，据说种的东西都供应到南方了。

“志远过来给你二爷爷磕头哇。”小姑赶了赶棺材上的蝇子。

“查出来是因为甚不？”父亲看向几个叔叔。

“没病没疼的，挺好”奶奶的手停在棺材上的那个“寿”字“本来是给我预备的，他倒提前给用了。”

“进家哇，咱们商量一下，配骨尸的事儿。”二叔揪了揪父亲的胳膊。

三

回来的路上，志远听父亲说了配骨尸的事儿。

老家的习俗跟别的地方不一样，未成年夭折的男孩，家人是不给配骨尸的，而成年未婚男子下世的，亲戚们会花钱买一具入土的女尸合葬，结一门阴亲，避免孤坟，这样鬼魂就不会作怪。解放前大户人家配骨尸更是要求女尸也必须是未婚，如果是再婚，会破了祖坟的风水，这些都是传下来的老话。

二爷爷终身未娶，年轻的时候当过兵，跟着部队打了好些胜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放弃留部队，回到了老家。据说当年可是乡里出了名的俊，个子又高，还当过兵，好多人争着给说对象，他都不理人家。爷爷有痨病，二爷爷就经常在家帮忙，顶强劳力，就这样过了几年，爷爷走后，又跟奶奶一起带大了父亲兄妹五人。

这些都是从志远从母亲那里听来的，父亲很少提到二爷爷，每次回老家也都是说看望奶奶。只有一次他看到父亲藏着的一张照片，上面的人带着红五星帽，些许清瘦，怀里抱着一个男孩。

四

“配也要找个合适的，现在去哪找这茬儿？”三叔问。

“我打听到大库伦有个老伴伴，去年冬天下世的，人老汉跟第一个老伴埋一个坟了，她二婚，就是个配骨尸了，要不成孤坟啦。”二婶看了二叔一眼。

“配哇，反正该出多少钱是多少，今天大哥也回来啦，俺们两口子不拖后腿。”四婶撅着腮帮子说。

“那二嫂就再问一问哇，看人主子家咋说，能行过头七就去启坟哇。”小姑别了别腰上的麻绳。

“大哥，你咋想的”二叔偏过头。

“我在想，爹到现在都没个坟。”

“发大水冲成个不像样子了，也不止咱们一家。”四叔低声说。

“你知道个甚，你那会儿才几岁？！”

“哎呀，大哥这是咋啦，嚷甚了嚷，你们能做主你们就说个主意，往哪儿撒气了！”四婶的嗓子也尖起来。

“配肯定是要配的，二爹也算辛辛苦苦拉扯我们长大，最后给闹个孤坟，我们这做小的也太说不过去了”二叔叹了一口气。

“配甚了配，不配啦，等我合眼了跟你们二爹埋一块儿。”奶奶脸上的褶子油亮油亮，泛着光。

五

五十年前。

田里的麦穗低着头，两把明晃晃的镰刀，挨着一前一后。

“还回来做甚？”

“回来看我哥。。。和嫂嫂”

“你哥说你打仗回不来了”

“可我回来了，嫂嫂”

“没人的时候甭这么叫，听着别扭”

“那你说我咋叫你，兰梅”

“割地吧。”

两个人这样挨着一前一后，他们没有发现，背后的地头有一张哭着也会觉得是在笑的脸，看着这片黄灿灿的麦地，一手拎着饭笼，另一只手捂着嘴很小心地咳嗽着。

爷爷走的那年，年纪最小的四叔还不满3岁，村里的老人劝奶奶改嫁，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拉扯四头儿跟一闺女。奶奶没有改嫁，是二爷爷搬了过来，有人说敢情是转房婚，小叔子上了嫂嫂的炕了，还有人说本来人家二李和兰梅就是一对儿，老天爷错把媳妇许给了他大哥，看他兄弟两个以后准有个要配骨尸啊。

六

因为天气热的原因，过了头七，棺材上的蝇子已经赶都赶不走了，画匠让赶快入土。砸了灵盆，儿孙辈们放声哭，画匠喊一声：“起灵了！”兄弟四个抬着棺材绕村子走三圈，再到看好风水的坟地下葬。

填土的时候奶奶还是流了泪：“二李啊，你好走，你下个先，等着我来陪你的。”

父亲拿出他藏着的那张照片，一个戴着红五星帽的瘦高个抱着一个男孩，跟着纸糊的童男绿女一起烧给了二爷爷。

离开老家的前一天众人在二叔家一起吃饭，父亲和几个叔叔都喝的不省人事，二叔的脸也分不清是哭是笑了。

“志远啊，以前你二叔多疼你，你大学生毕业出来好好混，将来带一把你这几个兄弟。”二婶一个劲给添菜。

“那还用说了，血浓于水啊。我们志强矬的，看你大哥长多高，给妈多吃点儿。”四婶鼓着她的腮帮子。

“姑姑你几时再给我找个姑父呀？”志强突然问。

“小孩子别打听大人事儿，来，过奶奶怀里了。”

志远看着自己唯一的姑妈，奶奶唯一的女儿，岁月在她身上动了手术，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漂着，带着两个孩子。他想到了即将成为母亲的姐姐，但愿她会是个好母亲，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不知道她现在过的好不好。

七

“你还记得你妈走的那一年我从老家回来不。“

“记得，那是你们最后一次嚷架。”

“你奶奶说要跟你二爷爷领结婚证，我没同意。”父亲清瘦的脸上没有表情“回去之前收拾行李时，我在咱们家发现了你二叔的衣服。”

“那不是二叔的，是我妈买给你的，她说你喜欢人家二叔那件很贵的衣服。”

父亲背过头“等哪一天你老子嗝屁了，一把火烧了，不要给我配骨尸。”他看着窗外蓝的过份的天，太阳打在他身上。志远发现父亲的脸上也已经有了不少褶子，上面油亮油亮，泛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