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盛夏,日日燥热。终临毕业季,奶奶回了乡下,孟醒开始失眠。
银河星系稳定,太阳没有陨落,地球未曾毁灭。生活的轨道依然还在正常的运行,只是有些地方开始变的不一样。
早上起床,桌上再也没有备好的热牛奶和热气腾腾的包子,有的只是空气中残留隔夜剩余饭菜的羹味,以及随地散乱的衣物,还有面前慌乱的孟城先生和杨晓女士——她的父母。
头发凌乱的男人正在为梳起长发的女人手忙急乱的系着后摆裙带,一个转身,女人便踮着脚尖为男人细心拨弄领带打理发型,一切有条不紊,眉目传情。
再是一个擦脸而过,女人的嘴里便被塞了个满满的面包,像个鼓鼓的小仓鼠。随即相视一笑,来不及说话,丢了个眼神给一脸刚起床懵逼的孟醒,风也似的关上门走了。
一地的满室狼藉,孟醒有时候也真的无法参透他们夫妻俩的这种爱情模式。
正如现在的她,也无法参透他。
二
十八岁的少女,总是满怀心事。总以为山川崩动河流毁灭世间万物都在一瞬开了花不过是一个存在于书上的故事。
只是到了后来才知晓,哪有那么多的故事。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因为遇见的那个少年恰巧是我心尖上的欢喜罢了。
一个每天早上,当孟醒打开家门,而对面邻居门也总是恰巧打开。俊秀挺拔的少年一脸茫然的望着对面与他同款校服睁不开眼的少女,然后在脸上绽出了淡淡的笑容。接着,无数次不经意的擦肩而过,男孩一句清润的“借过”,空气中所徒留的淡淡清香在孟醒鼻尖的盈盈缠绕,总是让她醒了脑又昏了心。
就连暑期兼职,她也能与他赶巧的撞到一块儿。
正阳街上,蓝山饮料和黄山饮料面对面的抢生意,各自争的一派火热,双方代表扯着嗓子拿着喇叭吵的那叫一个山崩地裂。台下两方黄蓝服装的人员们也无疑不示弱,唯独他,一派清流,就那样静静的站着,似乎也能繁衍出无声的力量。
而孟醒,也总能从人群中一眼望于他。
之后的日子里,除却见之,光是念想,都足以让孟醒心神荡漾,无辜生出好多欢喜。
可向来寡言木衲的她,在一次接着一次的巧合相遇之后,依旧成功的没能认识男孩。
可能等到故事的后来,孟醒就连看他的勇气都要失了。
满山遍野的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南刮到北,从孟醒刮到少年那儿,可能还缺了条路吧。
三
回到家中,孟醒伏身于玄关处换鞋。
“阿城,你手上的疤痕怎么来的!”客厅里的杨晓女士传来一阵惊呼。
“不碍事,当年母亲打的。”孟城的声音平稳有力,孟醒刚直起了身子,正望于那闪烁的深沉墨眼,星星点点,蕴满往事。
杨晓知趣的止了话题,静静的看着他。
奶奶?那么温和的一个妇人,在孟醒十八年的光景里,从未动过怒。永远都是眉眼带笑,眼角温柔的去抚平一件件难以皱平的事情。
“十三岁那年,我不小心烧了整个屋子。”杨晓安慰的紧了紧孟城的手。
孟城干哑的嗓子缓缓低诉:“大火燃尽后的废墟现场,销烟弥漫,碳火炙热。母亲却像个疯子一样在里面不分灼热的翻寻,一双手,因烈火烤翻的皮肤,看着吓人且心惊,可是拦不住,拦不住她找她只想要的盒子。”
孟城眼角带着的泪光,一滴一滴的流进了孟醒的心底:“可能直到那一刻,我或许都没能明白,我不小心烧的不是屋子,而是母亲一直以来的信念。”
十三岁夜晚的星空,孟城不明所以的被嚎啕大哭的母亲喝令跪下,伸着细嫩白稚的小手被母亲用粗砺的竹条一下一下的狠狠抽打。手心的炽热疼痛,直达顶尖。可在看见母亲双眼无神但仍紧咬嘴角眼泪自流的那一刻,消失殆尽,毫无知觉。
他似乎,看见了母亲的身上一直携着的父亲影子。
在他还没来得及认清父亲面容的那一年,他才两岁,母亲也不过二十芳华,父亲就逝了。一个女人守着活寡多年,却只哭了那一次。
之后的日子里,母亲每日抱着那个已化为碳黑的盒子放于枕边,不时抚摸,反复留恋,甚是珍重。
“是遗物吗?”杨晓轻声问道。
“不是。”孟城笑着摇摇头。
是活在盒子的爷爷,孟醒在心里回答。
四
乡下蝉鸣鸟叫,酷暑难耐。孟醒坐了三个小时一路颠簸的汽车,一下车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菜田地里站着一个身穿农服屈微腰的妇人,专心垦着脚底下松软的土壤,再将一粒粒的种子如珍宝般小心的散落于每个属于它的小窝。
期间,妇人满脸密汗布于皱纹深处,但唇畔仍带着笑。
再一看,似乎心里又想起什么,阳光洒于唇角的笑意开始越绽越大,像一朵向日葵,闪着灼人的光芒。
她头顶白恍亮人的银发,渐渐被折射出不同角度的光芒。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妇人未老,少年在畔,伊人美好。
孟醒缓缓的闭上眼,沉心感之,那暖暖细流便悉数涌于心上。
再睁眼时,淡淡的一声“奶奶”传于田地。
双鬓斑白的妇人抬起头来,苍老的眸里润着深深的笑意。“阿醒来了,奶奶好欢喜阿。”说着便收起了手上的锄具,搂着孟醒往家走。
幼时的记忆模糊不清,孟醒早已忘了这个老家,这个父亲从小生长,对于奶奶来说到处充斥回忆的地方,阔别十八年至今才回的忆巢。
一半是年老破败的墙院,另一半是十几年前翻新的墙砖,久经风雨,无人经管,再好的地基材料无疑也显出了衰老之意。
转身抬眸,奶奶哽咽的泪水里清晰的倒映着孤老的房屋,呜咽吞慢的语速如小孩般不舍道:“阿醒,我真的离开他好久了。”
四十年前的场景仿若眼前,大红灯笼高高挂于新屋,场面火热,穿着红衣红裳的男孩目光坚定的问着对面的女孩:“我可以抱你吗?”
“可以。一辈子那么久。”
情若能自控,便不能谓之为情了。
……
五
孟醒与奶奶一同坐于大门口的石阶上,眼眸所望,那远处一片青绿的田地里隐约显着的几个西瓜头无比可爱,孟醒淡淡的开口问道:“奶奶,你有没有想过爷爷?”
“从来没停止过的想。”奶奶无比认真的回答。孟醒转头一看,原本干涸枯竭的眸子在这一刻竟是满目情深。
“可是爷爷不在了。”孟醒难受的说出了这个现实,也难受的想起了自己心里那个久久的想念。可是…可是阿,我喜欢的那个少年,为什么我怎么也触不到呢。
“他一直都在。一如四十年前我们相逢的那一天,恍如昨日。此后的每一天,又何尝不能是昨日。”奶奶低垂着眼角,怀里的双手拥着从屋内拿出来的黑木盒。
切个菜,洗个碗,擦个桌子…随处回忆,如丝丝扣骨般,都沁入她心肺,稍之触动,便牵之神经,情溢满身。
孟醒真的要哭了,得有多少回忆,得溢多少深情,才足够去填满这茫茫无期的一生。
‘嘎吱’一声,奶奶将她手边苍老神秘的木盒打开,一封封泛黄的牛皮纸上写着初日恋人的情书,浸满回忆,隽进时光。
又如低吟浅唱般,环于耳边,恍如心底,难以忘怀。
‘阿进
世间情动,
在遇你那一刻,
就解之所有。’
—— 1976.3.3
‘阿进,
喜欢你,
真的是一件要人命的事呢。’
——1976.4.5
‘阿进,
繁空星原,
甚爱看你。
阿进眉眼带笑,
我总离不开眼。’
——1976.5.15
‘太阳很大的时候,
阿进在看瓜,
而我在看阿进的影子。’
——1976.6.7
……
奶奶的浑浊的眼里浸满了泪水,一双老手捏着纸间,不敢眨眼。
孟醒突然的紧了呼吸,四十多年前的青涩少年,得有多大的勇气,才敢在见到所喜爱少女的那一刻,便把所有属于她的记忆写进了时光里的每一个深处。
因为命运太长,我真怕你忘于我阿。
六
‘扣扣扣’的敲门声响起,一个戴着老花镜正坐于沙发看报纸的老人,缓缓放于手中之物起身去开门。
门一打开,一个略显拘谨衣容清淡的女孩儿站在门口,羞涩的笑容布于脸上,细细开口道:“爷爷好,我…是住在您对面门户的孟醒。家里的笔临时用光了,想过来找您借只笔。”
看似流畅无比的一段话,却在来时的路上,已然在孟醒的心里念了上百遍或者上千遍不止,手心濡湿的汗意依然让她紧张不已的心境暴露无遗。
老人家脸上所戴着的老花镜一直滑于鼻头,嘴角温和的笑意淡淡挂于脸上:“好闺女,快快进来。爷爷这去给你拿。”一边热情的挥手拥着孟醒往里坐,一边不慌不忙的去找笔。
孟醒站在客厅中间,白色布艺的沙发,褐木圆形的餐桌,暖色系的背景墙,一切都看起来温馨无比。
望着爷爷渐渐走进里间的卧室。而孟醒一转眸,便看见报纸上所放的大理石桌上放着一个男式书包,心跳猛的加快。
孟醒一步一步的走向那儿,呼吸沉稳的一路将手心里的袖小信封塞了进去。
‘世上美好的瞬间本难以遇
转身举手抬眸便能望知你
回家迷途倾心一巧撞心底
都只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男孩 。 ’
这是我站在时光面前,写给你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