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一边打扫庭院里的积雪,一边偷偷打量对面屋子里的客人。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他已经偷看了三次了。那是一个好看的人,一个男人。当然,小和尚并不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才去看他的。虽然小和尚修行的时间不长,但也知道皮相这东西,虚有其表罢了。人总是会被这些外象迷惑从而忽略掉了内心的东西。真正引起他的注意的是那个男人的举动。
实际上男人没有任何举动。
他坐在那里已经两个时辰了,或许更久,反正小和尚过来清扫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了。他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一言不发。小和尚见过师傅入定,师傅入定的时候也是一动不动,但这是一个年轻人,看起来比小和尚也大不了几岁。这样年轻的一个人,如何有这样的修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又是为了什么?小和尚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装作扫地的样子,慢慢接近禅房大开的房门。
在离门口不远的地上,铺着一块羊毛毡,年轻人就坐在羊毛毡上,两只手放在盘起的腿上,腰背挺直,乖巧的像是山下书院里的学童。走得近了,小和尚才发现年轻人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件东西,长条状的,用布包裹得很严实,看不出是什么。小和尚下意识地猜测那应该是一件兵器,一柄剑或是一把刀。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仿佛在看到那东西的同时这个想法就蹦了出来。
小和尚已经走得很近了,只要一个跨步就能越过那道门槛进到房间里去了。可年轻人仿佛看不到一样,眼睛一直盯着远方,像是在沉思,又或者仅仅是在发呆。
小和尚从小在庙里长大,熟悉这庙里的每一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如此吸引着这个年轻人让他动也不动地坐上几个时辰呢?小和尚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如果非要说一样东西的话,那里只有一株光秃秃的海棠。那株海棠已经存活很久了,似乎从小和尚记事起它就已经长在那了。关于海棠的历史已经无从考证了,就连寺庙里年纪最大的喇嘛也不知道这株海棠的由来。此刻那海棠粗壮的树干上压满了积雪,仿佛失去了生命的迹象般,赤条条地站在不大的院里。
“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小和尚想得入迷,心里的想法下意识地咕哝了出来。稍后才惊觉自己失言,忙慌乱着去瞟那年轻人。还好,年轻人好像并未听见自己的话,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远方。小和尚好奇心大盛,一步跨进房间,不敢再往前,年轻人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迫使他停住了脚步。小和尚想了想,双手合十冲那年轻人施了个礼道:“这位客人,天冷了,这几天怕是还要下雪的,需要弄些炭火来么?”等了片刻,年轻人没有回答,小和尚心想莫非这人竟是个有耳疾的?清了清嗓子正要提高音量,那年轻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并未有所动作,只是转了转眼珠,看向门口的小和尚。小和尚抬头看去,正对上年轻人的眼睛。只一眼,年轻人便收回了目光。小和尚浑身一震,想起了长白山顶的天池。
“不用,我不会久留。”年轻人看了看天,淡淡地说。
小和尚还想再说些什么,可那人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样子,又望着远方发呆去了。又站了半晌,看那人都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无奈,小和尚只好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出了房门才发现,不知何时天空已经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小和尚叹了口气,心说今天算白忙活了。一阵寒风吹来,小和尚猛地哆嗦了一下,连忙把身上的衣服裹了又裹,急急忙忙地往回走。走到拐角的时候,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隔着漫天风雪,年轻人的身姿依旧挺拔,宽大的藏蓝色僧袍被寒风带起。小和尚眨了眨眼睛,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下一秒年轻人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后来年轻人真的就那样消失了。那拐角处的一瞥,是小和尚最后的印象。自此,小和尚再也没有见过他。小和尚问过师傅年轻人来自哪里,又去了哪里,可师傅总是笑着摇头,小和尚一头雾水,不知师傅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想说。之后的几个月,小和尚每次去打扫那间禅房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消瘦的身影曾经坐在这里,不知是在看天还是在看那株海棠。只有一次,小和尚兴起便学着那年轻人的样子坐在同样的位置,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小和尚一个激灵终于想到,也许年轻人看的不是天,也不是海棠,他看的,是下山的方向。
这一年,庙里来了一个青年,扬言要出家当喇嘛。师傅不肯收,青年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正当师兄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见这青年三下五除二给自己剃了个光头。剃完冲着师傅粲然一笑,自顾自地到后院去找厢房了。从此青年就理所应当地赖在了寺庙里,一晃就是半年。
同样都是喇嘛,青年就是与众不同。他从不去早课,也不听禅,不诵经,除了穿着统一的喇嘛袍,他总是不走寻常路。他好像非常喜欢身上并不合身的喇嘛袍,宽大的衣袍穿在青年极度消瘦的身体上总是显得空荡荡的,好像那袍子下面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小和尚隔三差五便能见到青年几次。青年挑的正好是当年年轻人住过的那间禅房。自从年轻人走了之后,小和尚便经常来打扫,他总是觉得年轻人有一天还会回来。按说小和尚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和尚了,这些年他已经长大了许多,有许多人都要唤他一声师兄了。可他还是始终坚持亲自打扫这些禅房,有些事,总归是自己亲手做比较安心。他也不再去追问师傅年轻人的事情,虽然有关年轻人仍然是一个谜,可是既然是谜,那就会有揭开谜底的一天。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辈子,那又怎么样呢?漫长的岁月里,小和尚早已学会了等待。
青年喜欢抽烟,这在小和尚第一次来打扫的时候就发现了。偶尔会喝酒,但喝的不多。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房间里抄写佛经。佛经是青年从藏经阁里拿来的,厚厚的一摞,堆在房间里的书桌上。整理书桌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青年抄写了一半的经书,虽然小和尚对书法方面并不太懂,可是青年的字迹无疑是好看的,明显有一定的造诣。小和尚不知道青年为什么要抄写这么多佛经,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诚心礼佛的人。小和尚还没见过哪个诚心礼佛的人会把从山下买来的酒藏在佛像后面,喝完了把酒瓶又扔回去的。
想到这里,小和尚不禁抚额,对这青年深感头疼。寺里的其他人也并非不知晓青年的怪异行径,曾有几个师兄忍无可忍到上师那里去告状,但都被上师劝了回来。能让上师妥协的人,不是智者就是奇葩。小和尚想到了事后青年奸计得逞的笑脸,感觉头疼又加重了些。
像往常一样,小和尚敲了敲禅房的门。
“是小师傅吧?进来。”里面传来青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小和尚皱了皱眉头推开门,果然看见一地的烟头。叹了口气,小和尚走到房间的一侧打开了窗,回头去看那人。只见那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书桌前的软垫上,察觉到小和尚怨念的目光也不作反应,只是回望过来,眼神无辜。
小和尚又叹了口气,败下阵来。看样子又抽了一整晚。就没见过有人这么折腾自己的。再说那瘦弱的身板还禁得起几次折腾啊。这些话小和尚不是没劝说过,可每次青年当着小和尚的面又是发誓又是保证的,转过头就又叼起了一根烟。仿佛发毒誓的那个人不是他似的。这样一来二去,小和尚也懒得说了,就由着他去好了。
看屋里的烟味散的差不多了,小和尚才慢慢地打扫起来。烟头扔的到处都是,床底下竟然还有几个,小和尚不得不半跪在地上伸直了胳膊去捡出来。这段时间青年总是整夜整夜地不睡觉,连饭也很少吃了,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小和尚知道这是人焦虑时候的表现。
小和尚一边打扫着房间一边试图与青年沟通。“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当喇嘛?”青年挠了挠头,突然笑了:“因为帅啊!”小和尚看着青年露出整齐的八颗牙齿一阵凌乱,这间禅房难道真的是有魔力的么?住进来的人怎么都这么.......与众不同。青年仿佛能听到小和尚的腹诽,收了收笑容,“其实我是来体验生活的。”小和尚脸上黑线更甚,却见那青年已经收起了笑容。
“我来此,是为寻一人,寻不到,便在此等他。”
“等?那你们之间可有约定?”
青年偏过头想了想,缓缓道:“有吧。如果这次他没有骗我的话。”
“还要等多久?”
“不知道。”青年顿了顿,盯着面前的经书道:“不过我想应该快了。”
“那你等了多久了?”
这次青年倒是没有再回答,他的视线从书桌上移开,游离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小和尚识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知道青年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仅他手臂上的那些伤疤就足以把他排除在普通人之外了。这样的人都是有经历的,那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一个人年纪轻轻眉目间就写满了沧桑,小和尚不敢去想。
匆匆收拾完房间,小和尚没有打算停留,转身走了出去。就在跨出门槛的那一瞬间,耳边传来几个字,青年人声音极低,仿佛是呓语。
“九年零四个月。”
小和尚身形一顿,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开。
就在路过拐角的时候,小和尚猛地想起,那个年轻人好像也已经消失了将近十年了。小和尚下意识地回头,却发现青年已经从书桌前站了起来,他走到门口处,久久地站立着,不知在看向何方。
五月份,山下的花都开尽了,院里的那株海棠倒是开得刚刚好。就在小和尚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风吹过,花雨纷落。像极了那年冬天的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