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妻子的意外离世似乎对王进喜医生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
每天早上8:00时分,王进喜就开始随同他的医生同事们一起进病房探视病人,这是医院里每天的例行公事,病人们把自己的主治医生围成一圈,纷纷讲述自己的病情,医生们从简单的问答中了解每个病人的病情,并酌情考虑是否应该加药或减轻用药。说起来,精神病这个病从治疗的角度来讲跟感冒打喷嚏没什么不同,都是吃药加疗养,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治疗手段,只是针对不同的精神病患者,医生会使用不同的精神病类药物进行治疗,可以说,每个病人的用药都是有区别的。
这天也是,王进喜一上班,在办公室忙活好一些闲散工作,跟着别的医生一起,去向关病人的活动室。病人们起床很早,清晨5:30病人们就都起床了,然后在宿舍间排队,等到6:00时分值班的护士就会把病人放到活动室里,此间病人可以在活动室里看电视,做一些简单的活动,等到6:30左右,活动室里开始放饭,每天的早餐一律是一碗淡粥加一个馒头,谁都没有多的。吃早饭的时候,护士和护理会全程看护,独怕哪个病人不吃早饭惹是生非。如果一切无恙,那吃了早饭后,病人们就会一直呆在活动室里了,不再被转移到别的地方。除了宿舍病房,一间两百来平米的活动室,就是病人们在劳山精神病院里呆的时间最长的地方,谁也没有特权离开,谁也无法例外。
王进喜和同事们进了活动室,经他主治的病人一看到他,就纷拥着跑上来,像众人拜佛一样,王进喜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王进喜就例行公事,照往常一样问病人晚上有没有睡好啊,药吃了感觉怎么样啊等问题。有的病人这时候会问到自己的家人,因为被关在医院里的时间过长,难免不想家不想念亲人的,这时候王进喜就会回答说“等会回去我打电话给他们,让他们来医院看你。”问的病人得到了满意的大夫,就悻悻地走开了。
病人通常都是比较好哄的,因为进了医院,病人们会不自然地听信医生说的话,哪怕是错的假的,病人们往往在第一时间是无法分辨出来的。可以这么说,在精神病院里,医生的话高过一切。
正在王进喜解答周围病人们问题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了吵闹声,一个病人拿着电视机的遥控器,另一个病人要换台看,但是不让,于是两个人正常纠缠在了一起。
王进喜推开围绕在他身边的病人,呵斥道:“赖青川,把遥控器给他!”
“不行,这个台好看,就看这个台。”赖青川说。
因为争吵声大,护理们也都赶了过来,试图从赖青川手中抢走遥控器,可赖青川命硬,死拽着不放手。
“你不听话了是不是,不听话把你绑起来。”王进喜说。
其他病人看到争闹,都静静地围成一圈站在活动室里看着他们,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阻拦。
“来,把绑绳拿过来。”王进喜看赖青川死命不从,就下了决心要给他尝点味道。
“不行,别的病人要看电视你们都依着,为什么我要看喜欢的电视你们就这样对我。”三四个医护人员拉扯着赖青川,赖青川却只能这样无力地为自己辩护。
“别多废话,电视是医院里的,医生说给谁看就给谁看,我看你是皮发痒了,这么大清早的又要我给你苦头吃。”
在等绑绳拿来的时候,医生和医护人员们齐齐把赖青川压在身下,使他动弹不得。赖青川一边喊着疼,一边不断地向医生求饶,但似乎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医生们一旦下了令,是很少有改变主意的时候的。
最后,赖青川被几个医护人员绑手绑脚地绑在了长椅上。
赖青川挣扎着高喊“放开我,放开我!”但一切都无济于事。
“先绑他几个小时,”王进喜说,“等他安静了再放了他。”
这是医院里对搞事情不听话的病人采用的通常惩罚手段。这样子一来,搞事的病患无法活动,不能随心所欲,也就避免了会带来的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暂时限制闹事病人的自由,对谁来说都不是件坏事。
赖青川被绑上后,看热闹的病友们也都纷纷作了鸟兽散,大家都自顾自忙去了。王进喜和同事们关照了几句自己的病人后,打开活动室的门,一一走回了办公室。似乎是由于妻子离世而产生的悲愤,让刚才的王进喜勇猛地挺出了身,捉拿了赖青川。在路上,王医生的徒弟——见习医生良医生凑过来问,用不用给赖青川加大用药。王进喜考虑了一会儿说不用,等观察一阵子,他要是再闹事就加大用药。
回到办公室,王进喜整了整桌上的文件资料,随后换了套衣服,为等会儿到门诊坐诊做着准备。
王进喜所在的劳山精神病院位于郊区僻静的地方,离市中心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整个医院不算大,医院里设有住院区,高级疗养区,篮球场,食堂后厨区,行政区,住院区总共四层楼,三个病区,两个男病区,一个女病区。而医院进门,就是门诊处,每天接待来看病的病人家属,和收治精神病患。王进喜在医院里干了二十多年,每天的行医安排就是这样,先视察住院部的病人,然后到门诊坐诊,若没有特殊情况,他是不会再去住院部的。住院部里有专门的护士护理看护,他在办公室里做自己的事,只有活动室里的病人找他,他才会去。
王进喜到门诊时,门诊里来了不少人,大家都赶早候在门诊,等着看病拿药。
王进喜的一个特殊病患也来了,说她特殊,不光因为她是个女孩子,患病年纪小,刚读高三,而且因为她的母亲极力反对用药物进行治疗。但,不用药物怎么能治好病呢?所以她和她母亲也是没有办法,将就着在王进喜这里看病。王进喜跟他们说,都一样,去大城市看这个病也是吃药治疗,同样的药,去趟大城市医院又远又贵,还不如在劳山治。一样的疗效,钱还花得少。
王进喜的这位特殊病患这次来,是因为她母亲说快要高考了,能不能中断吃药或减少用药量,等高考过了再回复用药。王进喜想了想说,可以减少用药量,并说这样对月经也有好处,但不建议中断用药。精神类疾病的治理是个长期过程,中断用药极易产生疾病反弹。
女孩子的母亲听后没有办法,拿着医保卡出了门诊室,到旁边的配药处配了些药。自己的孩子这么小年纪就患上了这个病,她作为母亲也是有苦说不出——孩子在学校里的学习受了影响不说,每天中午要按时服药,自己孩子只能偷偷摸摸地服,生怕别的学生看见了,揭穿了自己的病史,进而被同学们嘲笑和数落,带来不好的影响。
但王进喜这里也是没有办法,作为医生,他能做得就是医生该做得,在医院里住院,医生可以强制病人服药,到了外面,医生开了药了,服不服就看病人们的自觉。王进喜尽到了自己看病开药的义务和职责,已经是尽了本分。
在门诊看病的时候,王进喜觉得自己心情有些沉重,心绪不宁无法集中注意力——这可能是妻子的离世带给他的影响吧,他这么想。
2
跟王进喜一个医院的于文佳护士一直以来都暗暗喜欢着王进喜。她觉得王进喜成熟稳重,勇于担当,很有男人味,但因为年纪相差悬殊,于文佳一直以来也只能暗地里对王进喜产生好感,而没有让任何别的人知道。
于文佳护士专业毕业后就被分到了劳山医院。在其他传统医院,护士只要照看病人即可,而在劳山医院,护士要照看的却是他们的祖宗——这就是精神病院和传统医院的区别。任何人都预测不到哪个病人什么时候会发病,也不知道哪个病人什么时候会搞出些什么事来,一切都要求医生护士们提高十二分警惕。当早晨8:00医生们巡视完病人走后,这工作就落到了护士护理们的头上了。
这次的医生巡视完后,于文佳看着绑在长椅上的赖青川,对赖青川说:“赖青川,现在尝到苦头了吧?这苦头都是你自己找的。”
赖青川却置若罔闻,依旧为自己辩解:“我没有错,为什么要绑我!”
“谁让你不把遥控器给别人的?你自己霸着遥控器还说没错。”于文佳一边拍打着赖青川,一边埋怨他,“听话点,过两个钟头就把你放了,不听话,今天午饭你都别想吃。”
赖青川还想辩解点什么,可他有过被绑的经历,也就消停了下来,听任别人的摆布。他觉得于文佳说的也在理,再吵下去真的会连饭都不给吃。
这时的活动室里一片安宁,大家围挤在一个房间里做着各自的事。一些男护理跟着一些老病友在一起打牌聊天(这是被允许的),病人们为了讨好男护理,也只能在牌场上聊天时拉拢彼此的关系。其实,精神病人在不发病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都是思维正常,言谈清晰的人。精神病人不发病,也不会严重到关到医院里来进行治疗。常人对精神病院往往有些误解,认为里面关的都是疯子,成疯成魔的人,其实不然,真正精神病院里的病人,只要他被控制住了病情,你问他话,他就会一五一十地答你什么,没准,你们还能聊上半天——一点都不开玩笑。
于文佳看活动室里回复了往日的秩序,也就放下了戒备,跟旁边一个叫许美静的护士一起坐着闲聊起来。许美静问于文佳昨天晚上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看电影,很多护士都去了。于文佳说家里有事,一时走不开,然后就听许美静一个人在那夸昨天的电影有多么多么好看。
于文佳说:“别提电影了,昨天吃饭我妈说了,今年年底前不领个男朋友回家就不让进家门,我现在为这事犯愁着呢。”
许美静说:“这有啥好愁的,你看我,我也是单身一人,要找对象还不容易,上个网,征个婚就什么都结了。”
于文佳说:“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要找到称心如意的不比登天难?”
许美静说:“姑奶奶,知足吧,找个大体合适的就行啦,你真当电影里哪,什么都给你来个高富帅,还带每礼拜给你送花,请你吃大餐的,别做梦了。那些浪漫没用,婚姻不是靠爱情来维系的,光有爱情维系不了一辈子的婚姻。普通人的婚姻逃不了将就。”
于文佳说:“我也不指望高富帅什么的,就给我来个顺眼,又能看对眼的人就行了。”
许美静说:“你别空谈愿望,你要付诸行动,做起来才是真的。”
于文佳说:“行,我过几天就去网上发征婚帖子,看看能不能钓到金龟婿。”
许美静说:“网上的都不靠谱,玩的多,你要找,就认认真真地去中介所找,那里靠谱的多。”
两人正说间,到了病人的早操时间,活动室里三四十号病人一字排开,排着队走出了活动室的门。做操时间是大多数病人在精神病院里最喜欢的一个时间段,因为医院里管得不是特别严,你可以选择做操,也可以不做,自顾自溜达放风,都没人来管你。
做操是在活动室外面的篮球场里,整个医院三个病区的人一齐下来,乌怏怏一大堆人。一些年纪大的老病号这时候就会选择不做操,或站或坐在篮球场旁边抽烟解闷。精神病人是一帮需要心理疏导的病人,但院方往往没有足够的人力来开展疏导工作,所以病人们就通常用抽烟来排解内心的压抑。有的病人要是没了烟,往往会比没了命还严重,所以医院不限制抽烟,但出于有效控烟起见,作了半天只能发十根烟的规定。
于文佳和许美静两人横插着手,监督着病人出活动室。一群人出了活动室,就像鸟出了笼一样获得了新鲜和自由,跑到篮球场上一下子没了队形,大家慵懒成性。直到广播里音乐声响起,有人喊“做操了做操了”,大家才又重新聚首过来。
于文佳和许美静两人兴致未减,还就刚才的话题聊着,未曾察觉有病患乘大家做操之际,跑到一边拣起篮球玩了起来。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赵护理朝那个病患跑过去,想夺走他手里的球。旁边其他男护士也纷纷跑了过去。
“让你做操你玩什么球!”众人纷纷责怪那个病患,那病患看人多,甩下球就在医院里围着篮球场的铁丝网跑了起来,任随人们在他身后追逐。
“他发病了,快把他绑到病房里去。”赵护理说。
经过众人的围堵,发病的病人才被抓到,随后被押送到了病房,安全起见,护士们用绳子将他的手脚绑在了床上。这时候王进喜医生闻讯赶来,看病人反应强烈,就建议先给他打枚安眠针,控制住他的情绪,等病人一觉醒来再说,要是情况不好转就再想别的办法。
于文佳站在王进喜的旁边,料理着发病的病人,全程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稳定住了病患,护士护理们都大出一口长气。像这样病人突然发病的情况在医院里经常会发生,很多人知道精神病的种类,但未必知道精神病到底是什么,是怎样引起的,这一点在医学上还未有定论,有时候也只能用“着魔了”“出鬼了”这样的字眼来进行形容。人们想一探究竟,但精神病一直蒙着一层薄纱。
早操过后,病人们在篮球场里闲逛聊天,由于医院的三个病区的病人都下来做早操了,所以很容易就能碰上以前一个病区的病友,老病友碰见了就很容易无话不谈。所以说这是一天时间里病人们最快活的时候,没有了活动室里封闭的压抑,没有了宿舍病房里一样的憋屈,病人们可以敞开了呼吸,久久地仰望天空,晒太阳,闲逛散心。而年轻点二十来岁的病人,就会在这时候打篮球,做运动,这给缺乏活力的医院增色不少。人们往往觉得精神病人是铐在位子上的,躺在病房里的,其实不然,精神病患者也有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喜好。
于文佳从病房回到篮球场里,找到许美静,问她给病人做得卫生知识讲座准备的怎么样了。许美静一拍脑袋,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然后连忙拿出钥匙,回办公室找起了资料。
由于天气渐渐开始热了,医院里规定护士每礼拜组织一次给病人的卫生知识讲座,好让病人重视起自己的随身卫生清洁,每个护士轮一期,这期正好轮到许美静。
许美静走后,留下于文佳一个人在篮球场里。精神病护士的工作就是这样,忙起来的时候像打仗,特别忙,没事的时候人就闲得慌,容易发呆。篮球场的广播里此刻正播放着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听着这个曲子,于文佳不由自主地沉醉起来。对于病人们来说的悠闲时光,对于护士护理们来说也同样如此。
放风结束,把病人们叫回活动室,此时的赖青川依旧被绑在长椅上,很明显,他已经整个人没有了多少反抗能力,先前像条豹子的他瘫坐在长椅上。看病友们回来,赖青川挪了挪屁股,却没说什么话。
“赖青川,老不老实?”赵护理问。
“老实,老实,一定老实。”
看赖青川老实下来了,赵护理就开始给他松绑。被绑了一个多小时的赖青川解了绑后,觉得手腕处被绑得生疼,但忍着疼坐到前面的椅子上。
全员进活动室后,于文佳走到活动室的储物间里,开始给病人们分发零食水果和香烟。这些东西,都是先前病人的家属寄存在这里的,每天按需分发给每个病患。赖青川想自己的老婆已经好久没有送零食和香烟来了,就坐在位子上,眼馋地看着病友们领。
医院里一天分上下午两次分发物品,除了会操时间和发物品的时候,病人们在医院里的时间都是被无聊占据的,多数病人住院,医生规定至少住满一个月,有的病人熬不住整天的无聊和寂寞,就会特别想家,和念叨着回家。在精神病院的日子,有时候跟监狱里的日子没什么区别,都是厚厚的大门紧锁,都是被限制了自由。
赖青川走到赵护理那里问赵护理,“能让主治医生给我老婆打个电话送点吃的东西和香烟来吗?”
赵护理平日里跟赖青川经常打牌,关系较好,说,“行,我会跟你的主治医生提的,但你自己要听话,你不听话我也帮不了你。”
赖青川笑笑,说,“走,赵护理,一起打牌去。”
赵护理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人长得壮实无比,在医院里干了十来年的护理工作,可以说是老护理了。赖青川的特点是会来事,一下两下,就把赵护理给哄开心了。
于文佳发完东西,正要走出储物间,听进来的护士说院长下午突击检查卫生,得把储物间收拾干净。刚发完东西的于文佳没别的法子,只好沮丧着脸跟同事一起收拾储物间。
话说储物间常年不经整理,乱得一塌糊涂,冷不丁地就从哪里冒出一直死老鼠。于文佳用洗洁精沾着水拖地,干死干活,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因为医院里常年缺少人手,医生护士护理各个岗位都缺,所以于文佳叫苦没处应,好汉没人帮,只得自己承担了这一切。
病人坐在位子上吃东西,赖青川此时正高兴地和赵护理他们打牌,无暇顾及。病人和护理打牌不图赢,赢了倒像是给自己添了晦气,让护理们心里不爽,病人们和护理打牌就图个嘴上乐呵,能让护理高兴就行了。
赖青川跟护理聊天说:“我那娘们一个多月没来看我,给我送吃的了,你说她狠不狠心。跟您说实话,这里每个月的住院费,都是街道里给我出的,我家那娘们就没出过一个子儿。”
“行了吧,赖青川,”赵护理说,“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我看是你老婆看你烦了,在外面找了男人过去了,哪还记得你啊。”
“她要是敢给我找男人,我出去后就弄死她。”
“算了,赖青川,我让你主治医生给打个电话问问,保不齐她接了电话就来。”
“结婚的时候她要什么都给她买了,现在我住个院就不搭理我了,赵护理你说说女人这东西。”
“行了赖青川,你就怪自己命不好吧。”
赖青川抽着赵护理给他的烟,虽然嘴上骂着娘,但心里还是无比快活的。他骂她老婆不是他真怪罪她,他也是没事找事来说说,纯属嘴炮过过瘾。
病人里有钱的主都去了高级疗养区,那里有书,有电视,有乒乓球桌,有麻将桌,可以说是精神病院里的VIP包厢。这还是近几年才开设的,医院为了区别对待病患,开设了高级疗养区。赖青川没去过高级疗养区,但听去过的病友说那里棒极了,人家说的时候根本没在意赖青川的感受,赖青川对此也是咽咽苦水——没见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都是一个医院里的——赖青川心里这样说。
赖青川抽着烟打牌的时候,压根忘记了刚才被挨打被捆绑时的样子,这时候的赖青川不知道有多快活。
3
于文佳在储物间里累死累活,算是把房间都打扫干净了。她打开房间门,走到活动室,正逢两个见家属的病人见客回来。
于文佳上前问:“家属塞钱给你们了没有?”
“没有。”两个病人同时回答。
“赵护理,搜搜他们的身。”于文佳喊道。
赵护理放下手里的牌,上到前来。
“把鞋和袜子都脱了。”于文佳说。
等病人脱了鞋和袜子,两张一百元大钞从病人袜子里掉了出来。
“还说没给带钱。这是什么?”于文佳指责其中一个病人,“带钱进来有什么用,你们在医院里又买不了东西。这两张一百元就没收了,给你们打到账户里去,等到时候用了再来问护士要。”于文佳捡起钱,放进自己的口袋,两个病人连说都没说什么。继而于文佳又对赵护理说:“赵护理看着他们点,别让他们闹事。”这话的意思,是让赵护理别跟病人们打牌了,管好活动室秩序。
病人们吃完东西,有烟的互相分着烟抽,赖青川没有分到,顿感自己亏了,上前去问别人讨,别人又不给他,他只好改为抢。赖青川这一抢,就有病人举报他了。
“赖青川,别人的东西你别抢,信不信待会叫医生来关你禁闭。”
赖青川一听要关禁闭,顿时一阵恐惧油然而生,在抢东西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乖乖地坐回位置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放着抗日的电视剧,都是枪枪炮炮的,一众病人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许美静回到活动室。于文佳问她下午的卫生知识讲座准备得怎样了,许美静信心十足,说都准备好了,只等下午开课。之后,两人就促在一起就着刚才的话题聊。女人碰到女人有说不完的话,不管事在哪里。
由于天气实在太热,医院里决定给病人们剪理头发,并安排下午洗澡。于是,一号几十来人乌泱泱排成一队,等着赵护理理发。
赵护理拿着剪头剃子,虽不是专业理发的,但一下一下还像那么回事,就这么凑合着给病人们理起发来。
一旁的赖青川头发很长了,但他说不像理,护士们就上前一手拎起赖青川脖颈处的衣服,一边跟赵护理说:“赵护理,给赖青川理个光头。”
就像之前说的,医院里医生护士的话就是命令,谁也无法抵抗谁也无法阻止。赖青川就这么被压着,上到了赵护理跟前,赵护理磨了两下电动推子,毫不犹豫地就给赖青川理起了头发。
“头发长的都来剪头发了。不剪今天就不给吃饭。”于文佳对病人们说,正在她说的时候,活动室的大门开了。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穿着破烂,神情恍惚的新病人。
许美静拿来一套病号服,对着新病人说:“把衣服裤子都脱了,换上这套。”
拿病人刚到新的环境,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又确实听到了许美静的话,动作慢悠悠地脱掉了衣裤,扔在一边。周围的病人站在他旁边,纷纷打量着这个新丁,大家对着他有一说没一说地指来指去。
“走走,有什么好看的,理头发去!”于文佳对那些病人说。说着,三下五除二就给新病人换上了病号服。
许美静在一旁帮衬,拿着新脸盆、新牙膏牙刷对那新病人说:“这是你的洗漱用品,自己拿着,保管好。”
新病人结果许美静递给他的东西,一时不知何谓,呆呆地站在原地,拿眼打量着这个关着几十号病人的活动室。大家都你你我我地做着自己的事。这时候的活动室安静得出奇,只有电视里放着的节目声传来。
理好头发的病人都战列出来,赖青川被理了个光头,心有怨气,但又无处可发,只好嘴里嘟囔几句,闷闷地走到位置上看电视。他心里想这医院真是可怕得厉害,做什么事都心不顺畅,自己像被关在鸟笼里,又上了枷锁一样,由不得自己说半句不是。赖青川想自己什么错都没有,之所以被关进来只是自己想去接女儿幼儿园放学,正好前一天跟妻子吵了一架,他妻子不让他取幼儿园接女儿,不让他见女儿,于是被人绑着关进了医院,不满一个月都出不了院回不了家。当然,医生们都是照章办事,开药用药,一切按正规的治疗步骤来。时间一到,病情稳定了,家里又正好有人来接,就可以治愈出院。这就是大多数病人在医院里要履行的治疗步骤,没有人可以例外,也不容许有人例外。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乘客,只是有人忘了船票在哪的时候会坐船久一点而已。
医院里静谧,威严,冷酷,庄重,一般情况来说,对谁都一样。
等赵护理理完最后几个头,于文佳和许美静互聊着等着开饭。一天之中,除了早上做操放风的时候,就属开饭时间最令病人们开心,所有的病人都是一样的菜,一荤一素和一个汤,大家拿了饭菜的都坐到位子上,和同好的病友一起吃饭。往往这时候,王进喜医生会抽空来探视一下病人,并嘱咐他们吃好别剩饭菜。
这次王进喜一进来,经他主治的那个病人就上来问:“王医生,你给我家属打电话了吗?他们什么时候来看我?”
“打过电话了,”王进喜说,“明后天他们就会来的,放心。”
那病人听了王进喜这样说,心里一颗石头落地,高兴地坐回到位子上。
“今天新收了几个病人?”王进喜问一旁的于文佳。
“一个。”于文佳说,“等下我把新病人的资料给你。”
“行。”王进喜看病人们都吃得欢实,也就不存担心,说完后开门走出了活动室。
于文佳和许美静的工作就是时刻盯着这些病患,看是不是会出什么意外,等病人们都吃好饭回病房睡觉了他们才能去食堂吃点东西,每天都差不多这样的规律。精神病院里的护士不用给病人输液打针做检查,但要做得绝不比这些轻松,风险也不必这些小,一个闪失没有管理到位,就可能出大岔子。
于文佳和许美静还是就找对象的事两人商议不定。于文佳心想自己工作不差,工资也可以,完全不用靠男的来养活自己,所以对男朋友的要求说高不高,说不高也高,就是希望能找个体制里的,能安定在一起的。许美静觉得体制里的不难找,男的就是找称心如意的,年纪大了,这婚姻自由市场好比买水果,买的都是别人挑下的,就是好上求好的事,就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运气劲了。而于文佳独怕自己的工作会成为绊脚石,因为在精神病院工作而被别人特别对待。许美静想于文佳对此的担心不无道理,就劝于文佳看开点,婚姻都是水到渠成的事,自己用心尽力了就好。
两个现实又梦幻完美的女人在一起畅想着婚姻会带来的安定和美好,却不知婚姻本身并不用去揣测什么,需要的是经营它和独善其身,光靠爱情并不能使婚姻维持一辈子,更需要的是包容、理解和长久的维系。至少在六十岁以前,谁都不能说自己的婚姻是绝对完美和幸福的。
待病人们吃完饭,洗漱完毕回病房午睡后,于文佳和许美静回到办公室,开始各干各活。于文佳整理了新病人的档案,打算等会交给王进喜,许美静为着下午给病人的卫生知识讲座做着准备。精神病院里的日子说起来跟其他医院并没什么差别,只是感觉上让人会觉得有所不同。
于文佳拿着文件来到王进喜的办公室,说:“王医生,这就是那个新病人的资料。”
“行,谢谢,你先放这里吧。”王进喜说。
“王医生,听其他护士说,您爱人前一阵子刚去世,对您的影响挺大的。”
王进喜不知道于文佳为何会说这些,只是一时语塞,吞吐地回答:“是啊,前一阵子出车祸刚走得,刚走的时候心情确实很差,现在我已经好很多了。”
“我看这样吧,我朋友挺多的,我给您介绍个年纪相仿的吧。”
“哦,这倒不必了,爱人刚离世不就,这么快就找新的不太好。”
“那倒也是,那到时候再说吧,你可记得。”
“好的,谢谢你,小于。”
于文佳明明自己喜欢王进喜,说出口的却是给他找个新老伴,不觉自己两面三刀,居心叵测。可是在爱情面前谁都没有错,于文佳喜欢王进喜,就那样默默地喜欢着就好,这并不会打扰到别人,也不会让于文佳一下子断了喜欢王进喜的那股劲。真爱是无敌的,无论是否被成全。
于文佳走出王进喜的办公室,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感,那像是和风后的细雨,滋润着于文佳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