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树)走向狂风中心的母亲


老妈退休后,马不停蹄地,执意要来深圳,说想看看我到底是怎样的风光。

尽管我万般阻挠,但她还是突袭地出现了。

只是,她没见到我的风光,只是看着我房子已经被银行收回,单位也被上了封条,我寄居在朋友家里不敢出门。

和她的见面约在闹市的麦当劳里,当我顶着大大的墨镜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说:“儿子,你以为你是谢霆锋啊?赶紧把眼镜给我摘了。”

她还是那么强势优雅,很得意地炫耀着她的新包。

“为了不给你丢脸,我特意买了个LV的包。”

“上班的时候,可不敢买,尽管是你给的钱,那人家也得觉得是个贪官。这下好了,退了,你妈我也得奢侈一把。吃完饭,赶紧领妈去逛逛你们深圳最贵的商场,让老妈也感受一下别人替自己刷卡到底有多爽。”

在深圳,我有车有房了十年,然后,不过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债台高筑。

这个城市就是这样,每天都在上演各种传奇,成功的,失败的。

而我,这一次成了主角。

我尽量简明扼要地向她介绍了破产的全过程,轻描淡写着事情的严重性。

只想让她尽快回到东北去,这里的一切,要杀要剐,都由我一个人担着。

我甚至没有告诉她,妻子何言也在四处找我,办离婚手续。

我不是还想拖累她,或者还心存家园俱在的梦想,只是因为暂时实在无法抛头露面。

事实上,在做最后的反击时,我借了高利贷,三百万。

如果说公司破产只是让我一无所有的话,那么,三百万的高利贷则是把我推向悬崖的最后一丝微风。

何言说得对:“如果仅仅是没有了钱,我们大不了可以重新白手起家。可是,三百万的高利贷,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终于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看着老妈一副颐养天年的憧憬状,我想到了自杀。

事实上,也唯有如此,才可以一了百了。

她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

知子莫过母,她从我的衣着间看出了端倪。

她是一个极端在意形象的人,不仅对自己,对我也是如此。

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我因为衣衫不整而被她毫不手软地掌掴过。

然后,长大后,我继承了她的禀性,每天必洗澡、换衣服、剪指甲,对个人卫生的要求离洁癖一步之遥。

可是,见她的那一天,我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洗澡了——原来,洁癖也是需要资本与心境的。

她再没有问我什么,在吃完了麦当劳之后,带着我打了一辆车,她对司机说:“去你们这儿最好、最贵的桑拿。”

人洗得干净了,脑子似乎也清醒了不少。

在休息大厅里,她对我说:“带我去见他们吧。”

我还想装糊涂,她说:“儿子,你妈刚退休,还没老糊涂。”

我只好带她去见了那个放高利贷的峰哥。

见到我,他的态度恶劣到了极点,上来就想动手,而我,早就做好了被打的准备。

可是,她擎住了峰哥的手,冷冷地对他说:“我的儿子,还用不着你来教育。想当着我的面打我儿子,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老妈的气势暂时地压住了他们,她直奔主题:“我儿子欠了你们多少钱?”

峰哥说:“到今天为止,三百二十七万。”

即使到了那一刻,这个数字依然令我心惊肉跳。

我以为她能哭或者回头扇我一个耳光。

可是,她很平静,仿佛我欠人家三百二十七块钱一般。

“十五天之内,我还钱给你,只是希望就以这个数为准,别再利滚利了。你把我们一家逼死了,账,也就烂了。”

十五天!

走出峰哥的办公室,我无助地看着她,我觉得她一定是气疯了。

站在深圳繁华的街头,她给老爸打电话。

“老伴儿,你什么也别问。把咱家房子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一件也别留。”

电话那一端,一辈子对她言听计从的老爸真的什么也没问。

她让我去找何言,问问她手里是否还有钱。

我怎么可能会去?

所以,只能以实相告,何言要跟我离婚。

她当即掏出手机,我以为她会在电话里对何言破口大骂。

可是,她的语气相当温柔,甚至低贱:“言啊,妈没管教好小科,让你跟着他受苦了。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遇事就知道躲、怨,换了是我,也会对他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你照顾好自己,遇到难处了,别忘了这儿还有个妈。”

就在老妈来的第二天,我跟何言离了婚。

老妈说:“我不希望你们离,可是,有了这层隔阂,就算你们不离,也难再回到原来了。利索了吧,否则心里总是有事。放得时间长了,恨也就深了。”

老妈来的当天晚上,我们住在如家酒店。

她甚至还有心情挑剔标准间太窄,饭菜做得太粗糙,窗户对着一条毫无风景可言的窄巷。

晚上,奔波了一天的我,终于在老妈强大的心理支撑下,破开荒地睡了个踏实觉。

她却出门了,回来时,给我从里到外买了一身衣服,一看牌子,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都什么情况下了,她还有心思买名牌。

以我现在的境况,随便在地摊买一套就可以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她的要求下,麻木地将新衣服穿在身上,她却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这是这些年来,你给妈全部的钱,妈本来是打算这次来把它花光的。以前上班的时候不敢花,在局里,随便穿一件过千的衣服都有可能遭到恶意的举报。你把这些钱拿着,找准合适的机会,再做点啥,就当自己像当初一样,刚来深圳闯荡。那三百多万,妈回老家想办法。”

她的语气真轻松,轻松到我都快相信她手头至少有上千万的资产。

事实上,除了那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她和老爸再无多少积蓄。

这一点,别人不相信,但我心里很清楚。

作为一个清水衙门的一局之长,她跟我说:“硬要贪不是没有机会,可是,我是有儿子的人,不湿鞋不落马,是我对自己最起码的要求。”

当初我大学毕业,她坚决不准我回老家,也是不想让我在她的荫蔽之下,长成纨绔子弟。

她匆匆地来,然后匆匆地走了。

在机场,她走出了很远,又转回身来。

“小科,记得天天洗澡、换衣服、剪指甲。记住妈一句话,如果你心气没了,你就彻底地败了。”

我很想扑在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可是,从小到大,她最不喜欢的事就是看见我哭,不管我为什么事情掉眼泪,她都总是火冒三丈。

以致于我常常觉得,由于多年强制性不哭,我的眼睛早已经没有了落泪这项功能。

可是,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安检处时,我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我在心里说:妈,我一定还你一个可以周游世界的晚年。

这个梦想,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说。

她说:“现在我养你,等你长大了,不用你养我,你给我钱,我跟你爸环游世界去。”

回到老家后,她陆续地往我的卡里打钱,十万、二十万、三万不等。

她不说,我亦能够想象,要强了一辈子的她,是怎样低三下四地向人张口。

一想到她和老爸为了我,连个安身的房子都没有了时,我心如刀绞。

找不到合适的生意,我就去建筑工地做力工。

只有体力上的巨大透支,才可以暂时屏蔽心里的自怜自艾。

离还款还有两天时间的时候,我银行卡里的钱终于凑够了三百二十七万。

看着银行卡上,那成串的数字,我终于痛哭失声。

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但我可以想象,好了一辈子面子的她,求人时内心的落魄。

但同时,我也能够想象,她的不卑不亢。

我一边心疼她,一边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我要像她一样,在人生的风雨里,长出男人的脊梁。

不管如何舍不得,我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些钱交给峰哥手上时。

他对我说:“小子,有你妈在,你早晚还能出息。”

一个月后,老妈又来深圳了。

坐飞机来的,还背着她那个耀眼的LV包。

跟我想象得不一样,她还是那么大气从容,毫无被三百万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落魄。

她说:“不都说特区遍地是黄金嘛,我也来凑个热闹。”

结果,生财的路还没找到,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租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公寓。

她说:“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出来。三百多万都欠了,还差这一个月四千的房子啊。”

可想而知,当我每天从工地里一身泥土回到这一高档小区时,是多么难堪的场景。

不是保安拦,就是业主嫌。

每一次,我都是低眉顺眼,直到被她撞见。

她对我高叫着:“你是偷了还是抢了,你把自己整得这么低气。”

“小科啊,你跑到建筑工地当小工我不拦你,可是,你一边拉车,能不能一边看看道儿,给自己找点东山再起的机会。”

“你怎么不动动脑子,谁有你这样的妈,花三百万帮你买教训,你不能让妈这钱就这么打水漂儿了。你至少让我听个响。”

“你都一无所有了,你还怕失去什么啊?!”

那天,她骂了很久,很久。

我才知道,其实我一直都不是她的理想。

因为不管她如何努力地改造我,我都没有她那么强势勇敢。

她说:“只有一个儿子永远长不大的妈,才把自己逼成一个爷儿们一样。你老妈我也想小鸟依人,也想弱柳扶风,可是,我没那命。”

那天晚饭,她没有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后来,她的手机响了,她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边让我帮她选衣服一边化妆,然后,光彩照人地出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的托管班轰轰烈烈地开了起来。

接着她又与人合作,办了一家国学私塾,家长们几乎排着队、托人情把孩子往她的学校送。

她一转身,从王局长变成了王校长。

我真不知道,在人地两生的深圳,她是怎样迅速地打开这样的局面的。

她永远如此优秀,做她的儿子,我一直都很有压力。

而我,在不被她关注的日子里,一边当小工,一边研究打工楼盘的设计,闲暇时间便给每个户型设计装修方案。

楼盘竣工之前,我把我的设计方案拿到了售楼处,免费给他们做样板间的参考。

很顺利地,我从一个小工变成了开发商的“御用装修设计师”,并兼职帮着其他楼盘做了N个样板间,很快,我的设计图纸变成了真金白银。

一笔又一笔地,我将这些钱汇给老爸,让他一笔一笔地将这些钱还人。

我的名声渐渐地圈内传开,在自己成立装修设计公司和百万年薪被雇用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当我将那纸聘书拿到她面前,我以为她会喜极而泣。

可是,她永远不按常理出牌。

“你什么时候做事能有点格局感。人家出资百万就把你收买了,你怎么不动脑想想,这意味着你的价值要远远高于这个价儿。”

“你不乘着年富力强,自己另立门户,你以为,人的一生会有很多这样好的机会吗?上帝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伸橄榄枝的。”

我知道,我又错了。

我总是不能让她满意,我始终都无法成为她,做那个把前浪拍在沙滩上的后浪。

装修公司成立了,并不像想象得那么顺风顺水。

一年内,收支仅仅持平。是她用私塾赚的钱源源寄回老家,并不时地为我添置各种装扮。

她总是说:“如果你自己都没品,你怎么让客户相信你的设计会有档次。”

那些日子里,每当我看她背着那个过了气儿的LV包出门时,我都会很难过很难过。

她已经很久没有添置新衣了,但那些旧衣她总是仔细地打理过,依晰还可以看出旧日的繁荣。

2017年春节,我们欠老家人的钱还剩下五十万。

年关将近,我对她说:“妈,今年,我想带你回老家过年。”

她问我:“为啥?”

我说:“跟那些当初借咱钱的亲戚朋友,当面说声谢谢。余下的钱,让他们别担心。”

我没有想到她会哭。

她哭着说:“儿子,只要是长出这样的硬骨头,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打不垮你。”

我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开心。

临走前,我帮她重新买了一个LV的包,为她定了头等舱。

这是必须花在刀刃上的钱!

飞机起飞之前,我去头等老舱看她,她的脸上没有沧桑,只有宠辱不惊、气定神闲——苦,受得;福,享得。

她在我最落魄的时候重新教育了我,心气不倒的人就不会是人生的loser。

假以时日,我一定会让她放心地去做那个弱柳扶风、小鸟依人的女人。

我坚信!

作者简介:三秋树,东北银,卖字为生的无业游民一枚。干一行,恨一行,文字是唯一一个无须坚持,却能够保持热爱的私趣。如无意外,祝温和持有,共享一世清欢。个人公众号:三秋树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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