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辈子的钱一辈子花

我姥姥说过一句话:十辈子的钱一辈子花,这钱不是福气,是灾星。

哼!我对姥姥这句话特别不服气,姥姥,您这是典型的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狐狸心理,您这一辈子也没花过十辈子的钱,您老咋知道那是灾星?我觉得那是福气,大福气,我可盼着有这样的福气!我一边吃着姥姥自家种的大葡萄,一边口齿不清的表达对姥姥的不满。

姥姥举起拐棍作势要打我,死丫头,没大没小,你才是只小狐狸呢,天天偷吃我葡萄的小狐狸。

可是,没想到快八十岁的姥姥真的就有了十辈子的钱。

姥姥的村子要拆迁了。

其实早在三年前,就疯传三棵树村要拆迁,因为一条高速公路要穿过三棵树村,三年前,结婚一年多的三舅母抱了刚出生没几天的儿子,趁着月黑风高,悄悄溜进村。

我早已睡下,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嘁嘁喳喳,一直议论了大半宿。

早起,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姥姥,昨晚谁来了,说的啥,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姥姥拥着被子倚在炕头,看样子,像是一夜没睡,唉!灾星啊!

啥?啥灾星?

姥姥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

三棵树真的就要拆迁了,家家户户开始疯狂盖房子,因为据说会按照房屋建筑面积予以补偿。

我问姥姥人家都盖房子,为什么咱家不盖?

姥姥说你看咱家还用盖吗?也是,姥姥家有四座大院子,每座院子都是七间大房子,整个三棵树村就数姥姥家房子多,面积大,这得益于姥爷早年倒腾煤炭挣下的家业。

话说盖房子风潮没开始几天,又有传言说根据户口本上的人口数补偿拆迁款,凡是家里有城市户口的人又试图把城市户口变成农村户口,只是此时,户口已被冻结,早下手的洋洋得意,晚下手的暗叹自己运气不好。

终于拆迁来了,人们将要搬离世世代代生活过的地方,可是几乎没有人留恋,即将到来的补偿款就像一瓢凉水倾进了热油锅,人们满脑子响着的都是未来沸腾的生活乐章,旧的的生活没有谁去留恋。

只是姥姥一点也不开心,临搬走那一天,姥姥拄着拐杖,站在大门前久久不肯上车。

拆迁款如数补偿,拿到拆迁款的当晚,我那在城市工作的三个舅舅和舅母不约而同来到姥姥家,妈妈也被姥姥叫回了家。

妈妈前脚刚踏进门,三舅母就发了话,吆,老妹子也来了,不过,老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好像没老妹子什么事吧。

妈妈一脸愠怒,没有说话。

姥姥把一张存折传给大家,拆迁补偿的钱一共是这些,你们都看一下。

存折传到我这儿,我还没来得及数清存折上究竟有多少个零,三舅母一把就夺过去,一个毛丫头别掺和大人的事,出去玩去。

哼,我偏不出去,我的屁股牢牢粘在凳子上。

姥姥咳嗽一声,我的意思是这些钱平均分成四份,你们兄妹四个一人一份,不偏不向,我老了,要钱没用,我就不留了,我相信你们也不会扔下我不管。

大舅母赶紧搭茬,妈,瞧您说的,我们是那不孝顺的儿女吗?

二舅母也跟着附和,就是,妈,您放心,我们以后肯定常回来看您。

我心里暗暗不屑,二舅一家子平时一年也就回来一两趟,要不是分钱,估计他们还不回来呢。

三舅母不等二舅母说完,妈,您这么分可不公平,我和小宝的户口可都在这儿呢,大家伙可别忘了,户口上可就只有妈、我和小宝我们三个人——小宝是二舅母三岁的儿子。

大舅母一脸不屑,户口在这儿怎么样?这次补偿可是按照房屋面积补偿的,又不是按照户口数目给的钱!

哪能一样吗?三舅母抢白大舅母,户口在这儿,就得多分一份钱,大嫂,你眼红啊,你眼红,你当初把户口也迁过来呀!

你?大舅母被呛得扭头不再搭理三舅母。

老大,你怎么看?姥姥转向大舅。

大舅刚想说话,大舅母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大舅,大舅一时就没张开嘴。

老二,老三,你们说句话,姥姥又转向二舅和三舅。

二舅刚要开口,三舅先说话了,妈,我觉得兰馨说的对。

兰馨是谁?我正纳闷,看见三舅母一脸得意,我忽然领悟到,原来三舅母叫兰馨,名字取得倒是不赖。

哦,那依着你们,该怎么分这钱?姥姥接着问道。

妈,我看呢,该这么分,三舅母抢过话茬,把这些钱呢,分成三份,妈、我和小宝,一人一份,妈您那一份呢,您要是愿意给大家伙平均分配呢,我也没意见。

好家伙,这个三舅母真会算账,存折上那么多零,她自己就独占了三分之二。

什么?除了姥姥和三舅,其他人都惊叫起来。

妈妈满脸怒容,三嫂,你也忒会算账了!

是啊!三舅母仰着头,谁让我未雨绸缪呢!

我看看三舅,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怪不得,妈妈总说他怕媳妇,看来是真的,明显三舅在家没有发言权啊!

大舅母、二舅母一人一句,你一言我一语,三舅母一句话也不让,灯光下,唾沫星子乱飞。

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只看见三舅母一个趔趄,歪倒在地上,三舅蹭一下站起来,大嫂,说话就说话,你怎么动手呢!

三舅母爬起来,嗷一声,扑向大舅母,那姿势简直就是标准的饿虎扑食。

大舅起身要阻拦,没想到平时看起来瘦小的三舅母竟然劲头那么大,竟然把膀大腰圆的大舅撞个趔趄,大舅的腰磕在桌子角上,可能是真磕疼了,大舅扶着腰龇牙咧嘴。

这下大舅母不干了,一把薅住三舅母的头发,二人滚到一起。

妈妈和二舅母赶紧去拉架,三舅母说她们拉偏架,又把矛头转向三舅母和妈妈,四个女人又开始新的一轮战争。

我呆呆的看着她们,平时看着斯斯文文的人,怎么这会儿和大街上的狗打架差不多。

三个舅舅过来劝架,结果不到三言两语,他们也加入了战争,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也听不清谁说的是什么,声音一个高似一个,我只觉得满屋子烟尘,耳朵里嗡嗡直响。

再看姥姥拄着拐杖,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我赶紧领着姥姥撤出战场,我们在小区里坐了很久很久,姥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最后,拆迁款是按照人数分配的,只不过,三舅母和小宝算做两份,也就是说拆迁款平均分成六份,三舅一家拿了三份。

大家把拆迁款拿走后,很久都没人来看姥姥,后来,我了解到原来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么分配不公平,大舅和二舅两家觉得三舅一家分的太多了,三舅母觉得自己分的太少了,他们倒是一致觉得妈妈不应该参与分钱,当然这是后话。

等我再见到三舅时已经是半年之后了,我放学回来,一眼就瞅见三舅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抽烟,满屋子烟味熏人,我走过去,打开窗户,问道,我记得三舅不抽烟的呀!三舅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三舅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咧开嘴角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在烟雾缭绕中,我注意到三舅比前些日子苍老了许多,眼窝深陷,脸颊消瘦,嘴边一圈的胡子刮得有长有短,参差不齐。

对面的姥姥用拐杖咣咣敲打着地面,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三舅又低下头,就是拿钱回去以后,兰馨天天和我闹,说分的不公,她拿少了。

少?姥姥冷笑一声,那些钱,你们一家子一辈子也用不完,就连小宝将来上学娶媳妇的钱都有了,还少!

是呢!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兰馨就是不干,拿回去的钱,我连个影子都没见着,就是看见兰馨见天的花钱,首饰、包、车,还惦记着要换大房子。

哼!照这个花法,就是一座金山也不够她花的,姥姥气鼓鼓的说道。

是啊,我也劝她,三舅抬起头,可是,妈您也知道,她不听我的呀!

没出息的东西!姥姥又把拐杖咣咣敲打着地面,作孽啊!我怎么养了你们这一帮没出息的东西!

三舅眼圈一红,重又低下头,重新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很久很久,才从鼻孔里吐出烟雾。

现在是怎么回事?姥姥接着问道。

现在,现在,三舅嗫嚅道,兰馨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究竟是什么意思?姥姥很不满。

我听说她和她们公司的一个会计一起走了,三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哦,不就是私奔吗?我叫起来。

姥姥瞪了我一眼,吓得我一吐舌头,赶紧捂住自己的嘴。

你打算怎么办?姥姥并不看三舅。

我打算去找她,即使离婚,她也得把我的那份钱给我,还有小宝的钱,这些日子,小宝就麻烦妈您给照看一下了。

我这才注意到卧室的床上躺着四岁的小宝。

姥姥长叹一声,都是钱惹的祸啊!十辈子的钱一辈子花,这不是福,这是灾星啊!

三舅把小宝留下,自己走了。

等到春节,三舅也没回来,倒是给姥姥打过两个电话,说没找到三舅母,还在找。

姥姥说,实在找不到就算了,赶紧回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当从来没有这笔钱。

三舅不同意,说还要再找。

三舅没回来,三舅母更是踪迹皆无,但是大舅和二舅两家年三十倒是齐齐整整的回来了。

大舅母和二舅母看见姥姥亲亲热热的喊着妈,全然忘记了当初许过的常回来看看的诺言,二人自然也不解释为什么拿钱之后一去不复返的事。

姥姥还像过去那样,笑容满面,客客气气地迎接两位儿媳妇。

我心里颇为不服,哼!这两个人忘恩负义,没拿钱之前是儿媳妇,拿到钱后就成了祖宗、太上皇,还得要人供着、敬着。

端茶时,我撅着嘴,老大不高兴。

二舅母看见我,吆!小丫头,看见我们来,不高兴了!

我懒得理她,把茶壶往桌上一墩,咣一声响,倒是把大舅母吓一跳。

大舅母一笑,小丫头,脾气还挺大的,我和你二舅母商量过了,从今年起就不再给你压岁钱了,你妈不是也拿了一份吗?人家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嘛!

二舅母符合道,就是、就是。

大舅低声呵道,给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二舅把我叫到身边,过来,丫头,今年虽然没有压岁钱了,但是有好吃的,在客厅里呢,去吃吧!

哼,妄图用好吃的欺骗我,这是糖衣炮弹,我才不吃这一套呢,我大屁股一扭,不理他们,走了。

大年初一下午,他们就都走了,这个说是孩子要复习,那个说公司有事,两辆汽车载着他们绝尘而去。

尘埃中,我吸了一嘴的灰,回头望着姥姥,姥姥只是拄着拐杖静默着,良久,叹息一声,泽良啊!我对不住你啊!养了不孝儿啊!

泽良,我知道,这是姥爷的名字。

一滴泪水顺着姥姥面颊缓缓流下。

我吓坏了,抱着姥姥,姥姥别哭,舅舅不孝顺,还有我妈,还有我呢!等我将来考大学,上班了,天天给您买好吃的,天天给您买槽子糕。我知道姥姥最爱吃槽子糕。

姥姥抚摸着我的头,姥姥知道丫丫孝顺,长大,也错不了,对,姥姥还有你妈,你妈是个孝顺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之所以把我留在姥姥身边就是为了给姥姥作伴,姥姥当初坚持分钱给妈妈,就是因为她老人家早已料到指着儿子养老是不可能的,三个儿媳妇一个比一个抠门,最后给姥姥养老送终的还真的是妈妈,当然还有三舅母。

只是此三舅母非彼三舅母。

三舅在寻找三舅母三个月之后,回来领小宝,姥姥不同意,让小宝先跟着我吧,你把自己的事安排好了,再来接他,兰馨还是不跟你回来?

对,她不回来,说只要我同意离婚,她才回来。

那就离吧!姥姥斩钉截铁说道,俗话说,妻贤夫壮,老话还说,妻贤夫祸少,那个兰馨一看就不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不干,非得娶她,我也没有办法,现如今,她既然说离婚了,那就干脆离了,你踏踏实实过你自己的日子,那钱一分也没要回来?

嗯,三舅点点头,我想起诉她!

得了,还不嫌丢人啊!姥姥说道,你起诉兰馨,等小宝长大了,你怎么给他解释?你让孩子怎么看你?怎么看兰馨?兰馨再不济,也是小宝的妈;依着我说呢,就当从来没有拿到过那些钱,以前没有这些钱,你不照样过日子吗?你有文化,有技术,只要踏踏实实肯干,就能过上好日子,往后,碰见那本分、安稳、会过日子的人,就再成个家,模样吗?倒不是那么重要。

嗯,三舅点点头,沉思半晌,妈,您说的对,我听您的,自从有了这些钱,家不像家,人不像个人,真是应了您那句话,十辈子的钱一辈子花,这是灾星,以后我再也不胡思乱想了,就当从来没有这笔钱。

哎!这就对了,姥姥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果然,从那以后,三舅和过去简直是判若两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多话,也不像过去那样虚荣,很快,三舅就和三舅母兰馨离婚了,三舅母主动放弃抚养小宝,好像二人谁也没提那笔钱的事。用三舅的话说,用那笔钱换我一个新的人生。

两年后,三舅又结婚了,这个三舅母是个山东人,有着山东人典型的纯朴、厚道,特别孝顺姥姥,隔个半月二十天的就来看姥姥,有时候和三舅一起,有时候和小宝,有时候是自己来,这个三舅母是学农业技术的,她知道姥姥喜欢葡萄,又重新在姥姥的窗前种上了几株葡萄树。

我也早已读大学,有一年暑假回姥姥家,远远望去,葡萄树下,姥姥拄着拐杖看三舅母在给葡萄树浇水,二人有说有笑,连我走进都没注意。

望着二人的身影,我忽然想到,用十辈子的钱换一个完美的家庭生活,这交易,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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