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淅淅沥沥的雨依然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我便骑了电动车,载着老妈去镇上,老妈要染头发,我要买东西。回来老家之前,曾建议老妈在广州剪头发,如果喜欢的话,还可以染染头发——老妈头发已花白,但她说自己还年轻,不应该有白头发。于是每隔一段时间,老妈都会染一次发。老妈不同意在广州染发的理由很正当:头发不够长,不剪发,干嘛非得单独染发。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她嫌在城市里染发太贵。——这是不留神让老妈知道的信息,再也瞒不住她了。记得第一次在广州染发,给她开了卡,直接刷卡就行,并对老妈声称“免费”染发,然后她便拿着“免费”的卡去理发染发,结果老妈刷卡后,刷卡的小妹告诉老妈消费金额,并顺便透露了卡里余额,便漏了陷。待老妈头发长到要再次剪发的地步,再劝说老妈染发,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老人家的记性很好,知道单剪价钱尚可接受,染发至少得花费过百,还是省着回家乡再说吧。
染头发的是一个远房亲戚——我至今没搞清楚远到啥样,估计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两三个转折吧。但老妈惯于在她这里做头发,一是远房亲戚,二是洗剪吹外加染发,总共十五元,便宜的不可思议。很显然,第二条理由已经让老妈深深的决定这里才是染发正儿八经实在的地方。
对染发,我连一知半解都谈不上,咱从来没做过,也不关注。不过,在我的想象里,染头发无非就是个“染”字,将染发剂涂在头发上,等着颜色洗不掉了,就大功告成了。实际上也类似,可见我的想象是有事实依据的。我看见染发的远房亲戚从类似于牙膏的装置里挤出类似于牙膏的白色稠状物,用一个类似于猪八戒九尺耙的物件,轻轻翻开老妈的头发,往里翻,往外翻,往左翻,往右翻,一遍又一遍涂抹。恐怕有染发剂未到达之处,便反复的用工具翻来翻去,直到确保每根头发都经普及到。过程就像是刷浆糊,我记得以前贴春联时,我曾长达数年负责在门框上刷浆糊,工艺流程跟染头发颇有得一比。但我不敢跟我妈说。还好,在染发的过程中,老妈并不乏跟她说话的人。实际上,我刚发现老妈来这里染发的第三个理由:她有倾诉的对象。染发的远房亲戚,很能聊,她边给我妈染发,边不停的跟我妈聊天。聊天内容无非东拉西扯,张家长李家短。但就是这些家长里短,二位老人聊起来不亦乐乎,我不用插嘴,只有听的份。而老妈,也感觉受到了足够的重视,这待遇可不一般那。
“您都六十多了,这白头发还真不算多,身体还真不错之类。我妈也在应酬,说每次回家都来这里,让人放心,价格公道,手艺不错,她绝对没到过第二家。还指着我说,这是我二小,上次带来的是我大小的小孩。两个人聊的不亦乐乎。我站在旁边,不言不语,偶尔也会插话:怎么如此染发?如何这般便宜?远房亲戚回答说,家里都这样,价钱也这样。
涂抹好要等待半小时,远房亲戚兼老板向后边房子放东西,老妈看我淋湿了,又跟老板要了干毛巾,拿起来给我擦拭,担心被雨打湿的衣服凄凉了我。我满不在乎,跟老妈说起初中时在雨中往来穿梭的事情,都是雨里来雨里去,从不含糊。而老妈则兴致勃勃的回忆说,当然记得这些,我读初中那些年,不知道多少次在雨中。也多亏了在雨里穿梭了,“淋淋肯长,所以你才这么高”。她更记得自己十七岁时,去给生产队的牛割草,挣公分的情形,回忆起来,那可真是辛苦异常了。“我每天都去林场割草,割满满的很大一筐,弄整齐,把镰刀塞进绿草中间,掖好,试试重量。每次都是再增加就实在背不动了,才往家走。五里路,我背着七八十斤草往家走,一步步走。一下雨,路泥泞难行,有时还经常滑倒,年轻,不怕摔。回到村子里,生产队要过称,我每次背回来的草有八十几斤,比我还重。”老妈总说,她个头矮的原因,一是营养不良,二是超负荷干活累的。我听着鼻子发酸,老妈却不以为然,轻描淡写的说,还不是过来了,哪有累死的人呢!
跟老妈说着话,又回到染发的话题。我说,就不要染发了吧,都六十好几了,头发花白,也属正常。老妈不依,坚定的说,那可不行,我每年染发三次,这次就撑到过年了。等我过了七十岁,就不染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头发白,就让它白吧。
半个小时很长,老板去打理隔壁商铺,让我们给她看会儿铺,其间她又过来聊天,家长里短。但老板很会聊天,她跟老妈对话,我就感到老妈明显觉得欣慰。这些就是我做的不够的地方了。虽然总提醒自己要跟老妈多交流,但有时总是流于表面,说着不痛不痒的话,老妈也敷衍着,不痛不痒。彼此没劲儿。有时话题不同,就聊不到一块去。其实跟老人家聊久了就发现,不拘聊什么,只要聊下去,老人家就高兴。老人家心里的闷,对被冷落的敏感度,会高出我们所谓年轻人很多。你略微一重视与老人家的聊天,老人家就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会立刻配合着你来。这真是“攻守之势异也”,曾几何时,我们都是眼巴巴、屁颠屁颠的跟在她身边的小屁孩啊。
老板终于从另外一个铺面忙完回来,老妈等待去掉染发剂、重新洗头的期间终告结束。两位老人家不着痕迹、轻而易举的接着刚才的话题聊,驾轻就熟,轻车熟路,家长里短仿佛就是国家大事一般,交流一番,点评一番,客套一番,期望一番。在她们眼中,这就是大事,这就是资讯交换,就是邦交。我也逐渐感受到这个小店铺的好来,它不就是博鳌论坛么,两位分属于不同家庭的、沾亲带故的曾经的一家之主,就地区问题交换意见。老妈一来这家小店,话题就多,说的话不知是平时的几倍,说到底,她可能是把这里当做外交场所了,有了倾诉对象,有了交流话题,有了对话语权的掌控。这里,仿佛就是她的舞台。
一切妥帖,客套着付了钱。“明天就是孩子他爹三年忌日,我得体面着见他。”老妈说完,招呼我骑上电动车,冒雨回家。雨水打在老妈刚吹干的头发上,头发便成了一绺一绺的,老妈坚毅地侧着脸,不去管它——那坚毅的脸庞,根本让人想象不出她思念父亲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于2014年秋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