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并没有盯着吴老师的眼睛,王婉婉低着头,沿着她的视线,你会发现她的目光垂落在吴明娟呢子大衣的第三个扣子上,这个扣子显然曾掉过,不同于其他扣子黑色的缝线,这颗扣子用白线缝上,刻意用黑色中性笔涂了露出来的线头,为了与其他扣子保持一致。
此刻她站在吴老师座位旁的走道里,用中指指甲抠着拇指的倒刺,一言不发。不高却有点胖,加上穿着一件白点的红色羽绒服,她的体积因此无限膨胀开来,走道便只剩下很小一半,每逢其他老师或者同学走过,她就挪动一下身子,离吴老师更近一点。
这时正是晚饭时间,在她们交谈的近十分钟里,连续有五个人经过这条过道。当第六个人侧着身子往外挤的时候,她的脚几乎挨到吴明娟的椅子腿。
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由于第六个人的关门声,而产生重重回响,回音之中,吴明娟的声音并不清晰:“算了算了,跟你说了这么久了。你坦白告诉老师,到底吃寝室同学的面包没有?”
依旧摇头。
吴明娟皱了皱眉,不耐烦呼之欲出,王婉婉的一再否认显然让她有点气急败坏,墙上的时针快指到八了,晚自习已经开始十分钟,谈话从六点半下课开始,吴明娟因此甚至没能去接女儿放学。
桌子上的手机第三次响了起来,婉婉趁这时换了个姿势——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个小时。她朝外看去,窗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霜,什么也看不见,办公室里的空调熏得她两颊通红。
打完电话,吴明娟伸手去够茶杯,并不看她,只是摆手,“那你回去上课吧。”
关上办公室的门,王婉婉朝厕所飞奔,之前喝了太多的水,在办公室早就憋不住。蹲下去的时候,她看着被撑得变形的牛仔裤,内侧的缝线发白。镜子里,她眼袋肿大,脸色发青。
王婉婉去操场走了一圈,走得很慢,粗壮的两腿张开微小的角度,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天快黑透了,天空露出最后一点深蓝,一轮轻薄苍白的月亮挂在上面,纸片一样摇晃,回巢的鸟一群群飞过。
这时的学校非常安静,文科班的背书声传出来,有个声音撕心裂肺地喊:“商鞅变法的内容是……”“商鞅………变法的内容”“商鞅变法……商鞅变法的内容”,那个人结巴似的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分别卡在不同的地方。
王婉婉朝声音的方向抬头望去,窗玻璃后面的灯光模糊,雾气之下遥远得像浮在海上。整栋教学楼都伸出手臂把她往外推,她不想回去。
这是十一月的黄昏,夜色将至而日渐寒,王婉婉在明德高中已经念了三个月。
2
婉婉住校之后,王弘毅大大松了口气,他再也不用夹在女儿和老婆之间,可以心安理得对王婉婉不闻不问了。
王婉婉五年级的时候,父母离婚了,这事并不突然,那之前的三个月里,她几乎每夜都在父母的吵架声中醒来,火车划过铁轨的尖锐声响忽起忽落,父母刻意压低声音争吵,听起来很像野兽的怒号,花瓶破碎的声音钻心,快要割碎她脆弱的神经。王婉婉闭着眼睛,想把这些声音隔离于现实外。
离婚之后她跟着王弘毅,王弘毅很快和轴承厂的一个歪嘴女人结了婚,而林霜也在第三年嫁给了一个建筑师,搬去了青浦市。
她初二那年,正逢歪嘴女人的儿子高考,歪嘴女人抱怨王婉婉影响儿子复习,几次之后,王弘毅把婉婉赶了出去,让她去住在多病的奶奶家,奶奶家临近郊区,很冷的冬天,她五点半起床坐第一班公交车去上学,跨越大半个里春市,中午回老房子休息。
林霜心有不忍,回来照料她,被迫跟建筑师分开生活,建筑师人还不错,不责备什么。再婚之后,林霜已不再工作,花销都是建筑师买单。
王婉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尽管夜里的争吵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知道王弘毅嫖娼,知道林霜的委曲求全,她清楚自己是一个累赘。
于是在她高中住校之后,林霜也就离开了里春。
3
刚到座位,李丽娜、黄悦然和方樱就推开教室的门,看来她们又被吴老师叫了出去,婉婉抬头,李丽娜的眼神像扔过来的回力镖,狠狠剜了她一眼。
“我真的没吃她的面包。”王婉婉低下头轻声说,同桌怪诞地看了她一眼。
笨拙木讷的王婉婉不是男生们谈论的对象,也没有理由被同学多看一眼。每年高考结束,明德中学一张张志气满满的优等生照片就会霸占里春市报纸的重要位置。王弘毅托人找了关系,花三万六让她来了这所学校。
按照学校的安排,学生每周能回一次家,周三允许家长来学校送一次饭。从来没人给婉婉送饭,她会在星期三这天,用自己存了一周的零花钱,在学校超市买很多很多饼干和面包回到寝室。
而托关系的三万六千块,成了王弘毅的口实,他常常挂在嘴边,似乎是他爱女儿再明显不过的证据。
婉婉低下头写作业,没有吃晚饭让她觉得有点晕,作业本上英语字母的胳膊和腿慢慢脱离了身体,在纸上游走起来,这些字母在交朋友和打群架。“真热闹啊。”婉婉神思恍惚,脑袋往下重重一沉。
数学老师这时候走了进来,一个瘦老头,写一手漂亮的板书,人却十分苛刻,婉婉一下惊醒,心中默念:不要发试卷不要发试卷,试卷没有改没有改。
前天晚上考试了,真是焦灼的两小时,她看着满纸莫名的符号,努力让他们变得清晰可亲一点。虽然之前看了好多习题,但大多数题目她还是一筹莫展。
而此时,那个瘦老头站在讲台上,以分数由高到低的顺序发卷子,季冬青和顾云西都是满分,秦晴和方樱也有一百三十几,她们看着彼此的卷子说:“这个怎么能错呢,要不我就有一百四了。”
婉婉看着她们满满当当的试卷,觉得她们的试卷一定很饱,而自己的卷子应该和自己一样饿吧。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瘦老头念到了她的名字,只剩下几张试卷了,瘦老头没有念分数,甚至没有看上婉婉一眼,就把卷子递给了她。
女孩们讨论成绩的声音和晚风一起飘进婉婉的耳朵,成绩好的女孩们总是环绕在一起,她们都闪着光,是不可靠近的光芒。
婉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握着自己那张几乎是空白的卷子,觉得自己被推出这教室千米远,卷子上面的各种符号拼凑在一起,像积木一样一层层堆砌起来,越来越高,直到变成一个庞然大物,那个可怕的怪物向她袭来,她握着试卷不停发抖。
4
她也不记得那是第几次了,林霜有事情回了青浦,家里一星期都不再有人,王婉婉还是管老房子叫家,管王弘毅新买的房子叫爸爸家。
老房子其实已经家徒四壁,林霜走了之后,房间更显得空落,王婉婉一周都在楼下的小卖部里买泡面。
这天太糟糕了,因为天气太冷,婉婉起床晚了,从奶奶家坐公交车拼命赶到学校却还是迟到了。她进教室的时候班主任用鹰隼似的双眼盯着她,罚她在走廊上站了一上午,她早上没来得及穿袜子,一上午的时间,她的牙齿一直打颤。
回到家之后,她打开电视,调到了《百分百女孩》,同学们最近都在看这个电视剧,女孩下课的时候聚在一起争论更喜欢男主角还是男二号,王婉婉不喜欢这个电视剧,但又怕被拒之门外,每集都会看。
她撕开泡面的包装袋,觉得味道有些古怪,像旧皮鞋,她仔细闻了闻,那股味道似乎又消失不见,像是幻觉。于是她取出面饼,王婉婉拿出一个碗,认真地把面饼放进去,王婉婉把面饼紧紧地按在碗底,她加上所有的调料,没有加酸菜,倒上开水。
吃泡面的时候,那股奇怪的味道始终挥之不去,婉婉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是家里没有别的食物,婉婉还是把泡面吃完了。
午觉之后,她突然觉得非常恶心,那股味道席卷了她的全部神经,顶着牙齿,像要喷薄而出。王婉婉趴在水池上抑制不住地吐了,食物似乎粘连着器官被呕出,她拼命地吐,直到觉得整个人空空荡荡,她瘫坐在卫生间。
王婉婉后来想起,脑袋里那个纸片女孩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纸片女孩坐在一个柔软的降落伞里,掉在王婉婉的头盖骨上,她起身拍拍自己的裙子,纤细的纸片女孩对她说:“婉婉,别难过。”
纸片女孩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她说:“婉婉我来陪你。”
5
这天晚上,李丽娜把王婉婉逼到墙角,她的手撑在王婉婉的头边,胸脯起伏,热气全部呼在了婉婉脸上,她挑着眉毛:“你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面包是你吃的。”
方樱去拉她:“说不定是我看错了呢,丽娜!是我看错了。”
李丽娜推开方樱,“你护着她也没用,老子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然后剜了她一眼,李丽娜踩着厚底鞋“嘚嘚”地出了寝室。
王婉婉知道李丽娜从来就讨厌自己。第一天到学校的时候,李丽娜披着头发,蹬着一双亮晶晶的皮鞋,在教室里走过一趟又一趟, 鞋上的小亮片太闪耀,王婉婉觉得头晕,出教室的时候没站稳,一脚踩到了李丽娜的鞋,后者立刻尖叫起来。
后来,婉婉拖地的时候弄湿了李丽娜的笔记本,李丽娜报复似的撕掉了婉婉所有的参考书,她在走廊尽头扬着那些被撕烂的参考书,冷冰冰地对婉婉说,你最好给我小心点。
婉婉低着头望着她亮晶晶的皮鞋,一言不发。回到寝室之后,她在李丽娜睡着的时候,把她晾在阳台上的衣服扔到楼下去。
6
王婉婉开始吃得很多,她怕纸片人太轻,从她的脑子里飞走。纸片人是婉婉唯一的朋友了。我会照顾好你的,王婉婉对并不存在的纸片女孩说。
那时候起,婉婉与食物之间建立起一种奇妙又默契的关系,她能感受到食物进入身体的感觉,食物进入肠道时肠道是否产生排斥感,胃会不会觉得温暖。好的食物进入胃的时候,胃壁的粘膜会柔和起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能听到自己的胃咕咕作响,胃里的每个细胞都吵闹着,它们慢慢成了一个怪物,咬着她的五脏六腑,王婉婉捂着肚子躺在床上,觉得自己肚子里要被咬空了。
胃里有一个无底洞,如果不把食物扔进去,自己就会被吞噬掉,而纸片女孩在也在开口对她说:“婉婉我饿了。”
王婉婉悄声起床煮速冻饺子,夜里能听到奶奶的咳嗽声,奶奶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上高中之后,这种深夜的饥饿感愈演愈烈起来,王婉婉的柜子里有很多面包和饼干,这天深夜,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胃里像有一个弹珠在来回滚动,回音被不断放大,她悄悄打开柜子,很短的时间,柜子里的东西就被她吃完了,有两包奥利奥,一个500g切片面包,还有一盒豆干,她坐在阳台上,春天的夜晚略带清冷,楼下路灯闪闪,远处青山的轮廓影影绰绰。
吃完这些,婉婉还是饿,她看到桌子上李丽娜的面包。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发生过,婉婉一般会第二天立刻买了补上,顺利地掩人耳目。于是婉婉像拿过那包面包,狼吞虎咽地塞了进去。
就在她咽下最后一点面包渣抬起头的时候,她发现方樱望着她,阳台的门玻璃微微反光,她还是看见方樱瞪大的双眼。
7
方樱后来发现,就是从吴明娟找她们谈话那天开始,王婉婉开始绝食了。她每天只吃一个苹果。方樱后来责备自己,怎么要告诉李丽娜呢,一个面包真的不至如此。
王婉婉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开始是赌气不吃东西,后来一点就不想吃了,再后来,她发现自己开始享受这种饥饿感,胃里空空的让她觉得很洁净。
她每天只吃一个苹果,她溜出学校买了很多苹果,削皮的时候一股清香一直进入肺里。她已经不太在乎同学是不是认为自己偷吃了室友的面包了。
婉婉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绝食,有一周她回了王弘毅那里,中午饭有豆角和青笋,她悄悄把米饭包在纸巾里扔掉,还在厕所里吐掉了吃的所有食物。油腻的食物让她觉得恶心。
对于过去的婉婉来说,如果有一种方式来描述被毁掉的生活,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这种痛苦并不难体会,那就是空空如也的胃。
可是如今,她主动朝向和忍受这种境地,她以一种极端的方式试图抑制之前的那种毁灭。
纸片女孩越来越轻薄了,可婉婉听不到她恳求的声音。纸片女孩像是露出了真身,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撕扯着自己头发的女鬼,萦绕在婉婉的脑海。
尤其是在每一个下雨的下午,婉婉坐在教室里,用手紧紧地抓住桌子,女鬼一直在脑海里狂叫,凌乱的头发挡住她的脸,婉婉只觉得脑海里天旋地转,女鬼的头发被拼命撕扯,婉婉不能控制自己,她抠着自己左侧的墙,墙面被她抠出很大一片印记,白色的墙皮被抠掉,露出灰褐色的水泥,像难以磨灭的伤疤。可这叫喊紧紧攫住她不放,女鬼反复跺着脚,在她的脑海里,用最尖锐的声音嚎叫。
这天,饱受折磨的婉婉无计可施,坐在床上揪着自己的头发,女鬼的声音越来越大,占据了她全部的神经,婉婉把床上的东西统统往下扔,砸碎了自己的碗,碗的碎片散开在地上,亮晶晶地闪着光,光芒照进婉婉的眼睛里。
她想起父母争吵中花瓶破碎的声音,吴明娟办公室里雾气弥漫的窗玻璃,李丽娜鞋上闪光的亮片,她与方樱双眼之间的反光的门,这些场景滔天巨浪一样涌向她,成为可怕的重量。
她捡地上的碎片,女鬼的尖叫声愈来愈尖锐,她把碎片朝脖子划了过去。
8
又在吴明娟的办公室里,林霜看着暴瘦下来的女儿,婉婉皮肤耷拉,脸色很差,胳膊上的皮松动,像一个一个下坠的口袋,脖子上还绑着胶布。
婉婉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因为坐在椅子上,她平视就能看见吴明娟呢子大衣的第三颗扣子,这颗用白线缝上,被特意涂黑的扣子。
王弘毅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婉婉从交谈中知道他在忙着圈一大笔钱。
吴明娟在和林霜讲话,“这孩子太要强了,一定要证明面包不是她吃的。”
她们讲了很久,婉婉一直静默不语。林霜准备带她离开办公室,她去牵王婉婉的手,婉婉的手握成紧紧的拳头。
王婉婉坐着不动,林霜又拉她一下,她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以为女儿遭受了委屈,林霜揽着女儿的肩膀给她擦眼泪:“婉婉,你跟我去青浦吧,妈妈来照顾你。”
可婉婉一直在哭,整个办公室静的出奇,婉婉的哭声忽高忽低,根本停不下来,林霜也哭起来:“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对不起你啊,婉婉。”吴明娟在一边拍着婉婉的背:“老师误会你了,已经让李丽娜她们三个去写检讨了。”
王婉婉还是哭,她其实根本不关心这些。她所有的眼泪只是因为,在此前林霜拉她的时候,纸片女孩悠悠地飘了起来,纸片女孩面无表情,垂着手,慢慢飘离了她的身体。
(完)
作者:章鱼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