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美景，以春夏为盛。苏堤春晓，映日荷花，苍烟横翠微。若能邂逅断桥残雪，更是一段奇遇。可倘若只见证了浓妆淡抹时的绝代风华，却未能欣赏繁华落尽后的素面朝天，终究不为美事。此数日江南多霾，深秋萧索。兴之所至，乃游杭州。
二零一八年是奇特的一年。我从成都千里奔赴南京，开始一段从未想过的奇妙生活。又与父母同游上海南京，距离上次举家出行，过去了整整一十八年——而上次所到之处，正是南京上海杭州。十八这个数字，总有些应和天道的意味，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灵隐寺有飞来峰。峰内多藏佛像，亦有斑驳石塔，系历代所铸刻。山路颇曲折，绿树葱茏，溪流潺潺。落叶铺满溪水，鱼儿竞相拥挤，争夺游人手中面包屑。上山石阶陡而窄，常有怪石嶙峋而出，又有老树盘枝绕虬，横亘于地，阻断去路。绿树如盖，树影斑驳。山阳尚觉温暖，山阴多见森然。行不多时路有分叉，挑了笔直一些的前行。未行数里，路突然被一石碑所断，上书“飞来峰”三个大字，竟已是到了峰顶。数尺平台上零落着几块石头，皆坐满了人，全都低头在玩手机。四周被密密麻麻的树木环绕，仰头只见一小片天空，除此以外毫无景致可言。
我不禁大失所望了。
既是飞来峰，理当立于山巅绝壁之上，飘飘乎凌虚御风。再次者也应该登高望远，俯西湖之盛景，有荡平宇内，囊括四海之势，而不是这样在任何一座山上都能找到的一小片空地，立一座石碑，供人们玩手机。又或许，“不识庐山真面目”，站在巍巍群山中看它，才能看到奇幻瑰丽之景。聊以自慰，顺一条人迹罕至的路下山。道被落叶遮盖，被树枝阻隔，穿梭其间，亦觉有趣。
山下灵隐寺，为活佛济公所居处。寺中香火极盛，虽是周五，寺内游人络绎不绝。大佛宝相庄严，菩萨慈悲为怀，天王怒目圆睁，罗汉仪态万千。大殿金碧辉煌，香火袅袅，晨钟暮鼓，气度实在非凡。每尊佛像前都有无数跪拜之人，虔诚之士。到处都笼罩着一股神秘肃杀之气，绝不敢出声喧哗。进寺附赠三炷清香，遥拜四方神殿，愿我爱之人祛病消灾，身体健康。我读了二十多年书，对封建迷信从来嗤之以鼻。有病不医，反求仙问药，叩首乞求，将身家性命交付虚无缥缈，此迷信荼毒。敬畏天道，寄托信仰，怀一腔美好愿景，是千百年普罗大众最朴素的心愿。至于几个爬上供桌抢夺贡品的大妈，诚然可笑。
出灵隐寺，逆溪上行，还有几座佛寺。心生疲懒，遂离寺而去。
杭州盛景无数，所心心念念的，乃岳王庙。
在很小时，父亲给我一本儿童插画版的《岳飞传》，使我如痴如醉，从此知道了岳飞其人，也知道了枪挑小梁王，大战诛仙镇的传奇。后来在课堂上偷看全本的《说岳全传》，看高宠单骑挑滑车，看杨再兴命丧小商桥，看梁红玉击鼓战兀术。对那个时代奋起反抗，为积弱宋朝力挽狂澜的英雄义士心生无限向往。及至宗泽吐血大呼“过河”，李若水忠臣事君宁死不屈，十二道金牌壮志未酬，风波亭天日昭昭千古奇冤，总使我睚眦欲裂，泪盈眼眶。如今盛世太平，岳飞长眠湖光山色间，我等后辈，岂可不凭吊？
岳庙门前红漆剥落，游人寥寥，与灵隐寺金碧辉煌不可同语。庙内古木苍劲，左右供奉的，一为“虎骑龙背”的辅文侯牛皋，一为战功彪炳的烈文侯张宪。端中高坐者，颌下微须，面如冠玉，星眉朗目，正是岳飞。“还我河山”四个大字正悬其顶，四方柱上，题字无数，皆后世能者为飞书。岳飞身前亦有蒲团，但我甚觉多余。千百年来凭吊岳飞，绝不为了祈福消灾，求得好运。他所代表的民族气节，家国情怀，值得后人抱拳躬腰，长揖及地，却不是跪下磕头的。
殿后墙上壁画，为岳飞生平，最为人传乃岳母刺字。壁画亦多见模糊，想是多日不曾修葺。高山名刹与人神秘感，敬鬼畏神而不敢高声语。此地游人稀少，人人肃立，是发自内心的敬重之意，不使人惶惶，反觉胸怀激荡。
出大殿有数馆，一诉岳飞生平战功。堰城大捷，平定洞庭，固守襄汉，收复建康，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何其壮哉。其间有收复建康时岳飞所书日记：
近中原版荡，金贼长驱，如入无人之境。将帅无能，不及长城之壮。余发愤河朔，起自相台，总发从军，大小历二百余战，虽未及远涉夷荒，讨荡巢穴，亦且快国仇之万一。今又提一垒孤军，振起宜兴，建康之城，一举而复，贼拥入江仓皇宥遁，所恨不能匹马而回耳。今且修兵养卒，蓄锐待敌，如或朝廷见念，赐予器甲，使之完备，颁降功赏，使人蒙恩。即当深入虏庭，缚贼主喋血马前，尽屠夷种，迎二圣复还京师，取故地再上版藉。他时遇此，勒功金石，岂不快哉！此心一发，天知地知，知我者知之。
彼时岳飞尚且不知，此间豪情，数年之功，毁于佞臣之手。摇尾乞怜，卑躬屈膝者，如今就跪在岳王墓前，尽受口水唾骂。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
可若是我，要什么百世传颂，万古流芳。我只要酒酣时上阵杀敌，兴起处挑灯看剑。遂我平生所愿，管他后人口舌。这一世快活潇洒，哪顾的洪水滔天。
再拜岳武穆，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公车内拥挤异常，几无立足处。数度穿行，渐渐把城内繁华抛到后面。道两旁山势挺拔，延绵不绝，颇有气势。行至一名刹，整车人呼啦全部走空，留下一头雾水的我一人。气氛突然有些尴尬，惴惴不安的穿行过两条隧道，山路一拐，一头撞进了农家。
临街俱是茶庄，到处招展着“西湖龙井”，略显俗气。缘山而上，顺着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藏在后面的，是嬉戏的小孩，打盹的老人。木架上挂着一排排晾干的鸭子，湿漉漉的衣服从窗户伸出，随风轻摇。时值午后，秋阳和煦，风亦轻柔，人亦慵懒。屋后漫山遍野，全种着茶树。一丛丛一簇簇，泼洒在山间，散发着绿腾腾的香气。极目远眺，一山深处又一山，层峦叠嶂，远岫碧翠生烟，天际云卷云舒，云蒸霞蔚，陶然忘机。
车到目的地，已经是半晌后。此地名为“云栖竹径”，身处幽谷之中，名声并不显赫，但我只是匆匆一瞥就欣然规往。
甫一进入，被五光十色晃个满眼。虽已是岁末，江南佳境，竹子的绿色丝毫不减。目光上移，顺着刚劲挺拔的竹节，到遮天蔽日的竹叶，墨绿，青翠，鹅黄，最后被阳光镀上金色。环视左右，绿色化作沁人心脾的香气，拇指大动的饕餮，绕梁三日的绝响，充斥五脏六腑。极目远眺，穷天之尽头，斑驳的影子中只可见尺寸方圆，犹如置身牢笼，可这散发着生气的境地，浑然不觉压抑，在某个微风拂面的瞬间，婆娑竹影中突然透出的午后暖阳，更使人飘飘欲仙。
缘路而行，石板遍布青苔，古木隐于竹间，有凉亭飞檐画壁，俱有名目，皆是典故。此时不见前程，难望回路，天地苍茫间，只有这一条不知往何处的路，曲径通幽，悠然静谧。山色更不一味单调，飒飒风起，吹落红叶无数，林深处堆积，杂糅在如茵绿草中，使漫山盎然点缀着妖艳。枯叶亦泛黄，铺满小径，人迹罕至，静立其间，有侠客纵酒而来，长剑铮然弹响，带起叶落，回旋飘转，又好似名家研浓墨，展宣纸，泼墨挥毫，袖间猎猎风起，将掩映在丛丛绿叶中的抹抹异色，一直勾勒到足之所触，臂之所及。兴尽意极，剑回鞘，笔收势，拂身而去。于是生机忽遇萧索，哀愁裹挟妖娆，魅惑衬托淡雅，把这世间所有爱恨情仇，泼洒一方天地。
有溪隐于树间，不闻水声，难觅其踪。行不数里，遇小桥流水。说是小桥，其实不过拱个弯儿，露出些许小俏皮来。水面满是落叶，一度阻断，不得前行。水也不甚清澈，被这枯黄的树叶映衬，显不出更美的意境了。此时稍稍感受到深秋初冬的萧条。恰巧路上再无他人，我在桥边伫立良久，直等到日头倾斜，忽然一束光穿透竹叶，穿透落红，接着无数道光纷至沓来，整个天地和心间都豁然开朗。听着窸窸窣窣脚踩落叶的声音，复又前行。
走出这片不知几许的竹林，视野开阔，到了山腰。尽头是一座雕梁画栋的楼阁，飞檐反宇，碧瓦朱檐。顺着楼阁望向远方，起起伏伏全是山，近处还能看到色彩分明的黄色，红色，远处就只见重重叠叠的绿色。上山一路流连忘返，以为走过久远，下山时却匆匆惊鸿，未及回味就结束，颇觉遗憾。
我又坐上那趟一人的公车，看着穿梭而过阡陌纵横的田野，兴意盎然。名山大川纵有其壮丽之处，可我总爱幽谷静谧，林深鹿远。何时遇志趣相投，来和我闯荡呢？正思索间，某名胜处呼啦啦上来无数人，一时间嘈杂拥挤，热闹异常。找个舒服的姿势，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