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敌人倒下,我的眼前已是伏尸百万的战场,和缓缓升起的朝阳。
听见人喊:“胜利了!”
还未来得及欣慰,便听耳边传来一声感叹:“唉,一整支军队的人…戏子无情啊。”
我的心头一颤——像被人用一把利刃,狠狠地剜着伤口,眼前一瞬间便模糊了起来。
那年初夏戏台上,我正舞着花枪,轻哼着咿呀戏词,眼睛都瞧着对面茶馆,仿佛闻着那半碟儿蚕豆香。还有那个梳着麻花辫的粉衫小姑娘。
我那时虽然年纪轻,也已是能独挡一面的旦角了,只要在外边平平安安也别惹事,师父一般是不会管我的。所以每回下了戏,我都会匆匆卸妆换衣,跑去对面茶馆要碟蚕豆吃,这似乎已成了一个温存美好的习惯,在那段微小的岁月里泛起了涟漪。
茶馆里的粉衫小姑娘叫小鱼。我跑进茶馆,往椅子上一坐,张口便吆喝,
“小炸鱼,来碟儿蚕豆。”
“我是小鱼,不是小炸鱼啊喂!我要是小炸鱼,你就是小烤鸭!”
嗯,然后从此花旦苏幕遮成了花旦小烤鸭… …
我扶额,不知台下白发慈祥的老年戏迷听着报幕人喊“下一曲小烤鸭”,又会作何感想。
1931年七七事变爆发,日军的飞机轰轰作响,掠过天空便是一串炸弹,所到之处,生灵涂炭。那一年,戏班被炸了,人也散得七七八八。师兄道,“咱们去参军吧,不要等死。”
我应允下。
那时茶馆已搬了地方,下着小雨,我顾不上撑伞,像小时候一样跑进茶馆,找到小鱼。
“我要走了。去参军。”
“嗯嗯,挺好的,可以保家卫国。”
“你自己一个人要小心。”
“我知道的。”
临走前一天,小鱼帮我烙了些饼,还有些蚕豆,让我带在路上吃——我知道她做了几宿,也知道她是怕我想家。
我眼底笑意微漾,泪却止不住地留。
后来,饼和蚕豆我并没有吃完,本想像戏文里写的一样,留一些一直保存在身边,却在一次次的撤退前进中遗失在了某个堡垒旁。我有些失落,却无可奈何。
现在想,其实那时的我,还只是个青葱少年,每日无论练功吊嗓,还是参军训练,思慕那年对面的姑娘。
不敢拿枪,不敢用刀。只盼着哪天打完仗,早一点回家。
不似现在,身为一名指挥官,昨日听闻城里的一个不知名小茶馆被轰炸成废墟里面的人都没跑得出来,竟急了眼,直接拿枪冲上了阵地,惊得其他战友连声大喊“你找死吗快回去”。
我的嘴角不由地勾起一丝冷笑。
今日,站在修罗般的战场上,我才恍然发觉,以前我从不知晓的另一个强势而冲动的自己,就这么血淋淋地被岁月和战火生生磨砺了出来。就像我在大后方养伤时见到的煅烧铁一样,而我,也被煅烧着,被战火、岁月,和对家的思念,都如蝼蚁般残噬着我,也煅造另一个无情如死神的我自己。
人道戏子无情,薄如一面,你可知,当年的我,也曾青衣水袖半碟蚕豆香,思慕对面的粉衫小姑娘。
而今,是现在这般杀红了眼的无情模样。
终是被淬炼了出来
——另一个自己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