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敛恨春山远。/蜡烛泪流羌笛怨,偷整罗衣,欲唱情犹懒。醉里不辞金爵满,《阳关》一曲肠千断。”(冯延巳)
通常的词作,只以一个人为主体,或直接现身,或只是诉情。这首,却出现了两个人,曾经相拥相伴过的一对旧欢,久别重逢,于是有了这惊喜交加,缠绵悱恻的一幕。
破题即交代了地点,风流场所“凤楼”,做什么,“饮宴”,而且“几度”。二人之交,就是这般亲密。此刻又“相逢”,其情其景,胜过“当时见”。
有那么多离情别绪要表白,“低语”,可见多少私房话,不便大声道出。“频转面”,以及“双眉敛恨”,女性的羞怯撒娇愁怨多情之态,耀然纸上。男性词人把小女子情态,写得这样活灵活现,是为大家手笔。
又将依依惜别,“蜡烛泪流羌笛怨”,把“蜡烛有心还惜别”,“羌笛何须怨杨柳”的纷繁含义浓缩于七个字中,以少胜多。“偷整”,“犹懒”,再现小女子情态,体察入微,仍然耀然纸上。
无计可施,排解离愁的只有“醉”与“曲”了。“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寂寞苍凉,怎能不让人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大概还会再“低语”怯怯问一句,何日君再来。
冯氏词作,多以妍丽柔婉取胜,风格迥异,自成一家。
7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无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晏殊)
晏殊吟咏的是压满心头的相思之苦。这是清晨,院子里的菊花被未散尽的薄雾笼罩着,兰花闪着露珠。可词人看到的,薄雾似“烟”,而且处于“愁”中。兰花上的露珠无疑是哭“泣”余下的泪滴。
一“愁”一“泣”,与秋日的“轻寒”,“双飞去”的“燕子”,编织出一幅清冷惨淡的图画。置于中心地位的词人,心头压抑着怎样的孤寂,翻腾着怎样的凄楚,就都在不言中了。
再一看,仍然挂在天边的“明月”,却一点不懂得“离别苦”,残余的落辉,竟然无知无觉的穿透了房间,多么恼人。这样的责怪,真有些蛮不讲理。但恰恰如此畸形的心态,折射出了词人被无边相思煎熬的真实心境。
下半阙,已经成为经典的词家绝唱。就字面来看,比上半阙通俗浅白得多,更好理解。回忆的是“昨夜”。站在“高楼”,秋风吹掉树叶,视野开阔,伸向天际的漫漫长路,尽收眼底,一片空旷迷茫,什么都不见,心里也是一片空旷迷茫了。
无可奈何,打算把千思万绪托付信中,偏偏没有“尺素”,硬是找不到信纸。可马上想到,即使真找到了,一笔一划把字写得满满的,但是“山长水阔”,无涯无际,往哪里寄呢?说白了,这一腔火爆炽烈的思恋之情,能向哪个人倾诉呢?苦煞人也。
习常说“山高水远”,晏殊将“高”换成“长”,“远”换成“阔”,举重若轻,立马勃发出焕然新意。老晏的功夫真是了得。
8
“晓日窥轩双燕语,似与佳人,共惜春将暮。屈指艳阳能几许,可无时霎闲风雨?/流水落花无问处,只有飞云,冉冉来往去。持酒劝云云且住,凭君碍断春归路。”(秦观)
前面晏殊写过“燕子双飞去”,秦观写的是“双燕语”。“飞”是燕子应有的动作,“语”则不一样了。而且不是“叫”或者“鸣”,那都是自然发出的声音。“语”可是具有了人的特征,所以才能和“佳人”共惜春将暮”。
“共惜”和“佳人”自己“惜”,皆是“惜”,然而“惜”的情态,程度,以及由此产生的情境意蕴,那可大不一样,有了质的飞跃。这个“双燕”,就没有照搬晏殊的“双燕”,属于秦观自己的。
“屈指”动作虽小,却分明透露出急切认真的心情,算计着“艳阳能几许”,并且担心,“几许”中,会不会有“风雨”。附加的“闲”,在暗示“风雨”的多余。一个“闲”,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分量颇重,绝不能等“闲”视之。
对“能几许”的发问,即使和“春”相关的“流水落花”,也回答不了。“飞云”倒是漠不关心,慢悠悠的来来往往。
“云”的无动于衷,令“佳人”焦躁不安。连忙举杯敬酒,奉劝它停下,把“春”返回的“归路”,彻底堵截住。这种求助,明明知道无可奈何,仍抱着一丝希望。对内心深处刻画得这么细致入微。“飞云”与“双燕”一样,也称得上是神来之笔。
9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绿满山川闻杜宇,便作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问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湘雨。”(朱淑真)
朱淑真是位女词人。她号称幽栖居士,此中已透露出她曾经有过的不幸的情爱遭遇。这也为她的词作,定下了凄婉哀怨的基调。本篇即是一例。
几十个字的小令,“春”却反复出现了五次,可见“春”已成为作品的血肉和灵魂。自然也可以说,“春”已融汇在女词人的血肉和灵魂中。显然,“春”大大超越了季节的范畴,衍化为一种情思,一种追求。
以“垂杨”开篇,词人心绪也“千万缕”了。多想拜托它们紧紧系住刚来不久的“春”,可它无情无义,只停留片刻,匆匆离去。“柳絮”深解人意,即使留不住它,也要跟着,“看归何处”。“垂杨”,“柳絮”的真诚,和“春”的冷漠,像是镜子,照出了“愁人”的情感状态。
随后以熟知的杜鹃典故,带出了“愁人”。
前面秦观那首,有“持酒劝云”,朱淑真是“把酒问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可“问春”的“问”,与“劝云”的“劝”,在语气上有强和若之分,显示出情绪的明显差异,分寸感很强。“问”结果,不见吭声,“春”归心似箭吧。只见暮雨潇潇,会不会是“惜春”的泪水呢,唯有“幽栖”居士心知肚明吧。
10
“陌上箫声寒食近,雨过园林,花气浮芳润。千里斜阳鐘欲暝,凭高望断南楼信。/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天若有情终欲问,忍教霜点相思鬓?(陆游)
这是陆游离开四川小益旧镇时,写于途中的词作。针对陆游的词作风格,论者多有此类评述:“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他与辛弃疾,被推崇为豪放派众家之首。
然而这首词,却别有一番韵味。一腔离怀别绪,被抒写得温情脉脉,柔和细腻,与以婉约取胜的晏几道秦观也有一比。
“箫声”,“园林”,“花气”,这些有声有色的景象,与“寒食”,“雨”,“芳润”相粘贴,于是季节,时令,氛围,感觉,全都揉合在一起了。“近”,“过”,“浮”,几个平常的字,安放得恰到好处,立刻熠熠生辉。
而漫漫旅途中,因落日,因沉闷的鐘声,不由得想起“南楼”中的亲人。思乡之情越发的无法排解。词意进入了下半阙。
伴随思乡之情,联想到自己的人生之路,不禁感慨万千。“三十年”,几乎踏遍“天涯海角”,时间可谓漫长,空间可谓辽阔,留下的是什么呢?是“遗恨”,附加上的“无处无”,把“遗恨”之多之重,揭示得毕露无疑。
而末句向苍天发出的质问,为什么忍心让我的两鬓变得斑白如霜?如悲号,如长啸,应该是感天动地泣鬼神的。这样收尾,像画上个休止符,戛然而止,却余音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