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

                                濒        死

若你读过布莱恩·魏斯,会在知道我所说所写是指什么。诚意向每一个人推荐布莱恩·维斯博士的前世今生系列书籍。


一.

早上八点。孩子已经开始享用幼儿园的营养早餐,我的朋友磊正在手机里问我今天的安排。“没什么事啊,正在想去买一双鞋。”我的回答让磊很满意。“我今天也不打算去打卡了,咱们一块出门吧,我现在在公交站呢,咱俩一会卖场外汇合吧。”

会是美好的一天,我想着。我们俩的投契水到渠成,全职妈妈的经历总会让彼此更多些互相理解。当然,更多是我在她的爽朗诙谐里找到阳光,她在我的安抚中找到继续目前生活的动能。谁没有一些抱怨呢?连带着那些没头没脑的猜度、不安和焦虑。

路上,我还是不断想起磊面对的各种问题,该怎么去安慰和开解。这些已经成为我的功课之一,也许是因为我可以在这个过程里找到自己的价值?从前我在抑郁当中打转、在结束自己生命的思虑里焦灼时,她也是一样用眼泪和画室里的色彩唤回了我的那些现在已然炽烈起来的期待的。

正想着,忽然身体绷紧,脚下无来由的紧急停住,还是老样子,我的眼睛直直瞪着脚前十公分处碎木板上立着的大钉子尖儿。又来了,危险总是在这样的制动和凝视里与我很切近却又伤不到我。从高二那一年我瞪着学校拐角处地上露出头的四个大螺栓开始,十次总有九次我是这样自保了。那些拉着电线杆的钢索、地上的碎玻璃甚至是我最怕的毛毛虫和死老鼠。当然有时也不过是些超大的蚂蚁或是被丢在路旁的牛奶盒,但至少我不会枉伤性命或弄脏我的鞋。有时我也好奇是不是我只是习惯看着地面?可是那些歪倒的栅栏尖端呢?那些埋伏着毛虫的柳枝呢?想想小时候膝盖上层层相叠的痂,我就会猜想我是被冥冥中某些什么保护着的。

磊也信我到十足,尤其是亲眼见到我的这种“特异功能”太多次之后。现在这个完全信任我也让我颇为依赖的家伙,就站在路对面不远的地方。她的风衣很好看,虽然可能有点薄。我想着,对她挥手,一边向她跑过去。

在这之前,我看了左边的车道,没有车离我太近。可是我忘记了身后右侧是路口。当我回头瞪着危险的时候,那辆卡车已经离我的鼻尖不到十公分了!它是用了多块的速度飞过来的?司机是刚抢劫之后拐出来的吗?还是正在打电话没看路呢?还没时间镇定,我就已经看到了天空,就一瞬间,它也不见了。


二.

我想我并不觉得疼,或者是没任何感觉。我在我的上方看着那辆红色的卡车窗玻璃下的变形金刚贴纸上有了一些红色的正在滑动的血点子,我的右腿扭曲地卡在车轮下方,压着左腿,左边的鞋跟还露在右腿后边。胸前的风衣大面积的向左撕开破碎,里面那件蓝衬衫的竖条纹已经被暗红色渗满了,开始凝成珠子往下淌。衬衫裂口里面什么都看不清,有皮肤和血肉模糊的那种样子。前系扣的文胸已然裂开,还有些海绵也在吐着鲜红的发粘的点滴。额头的样子也好不了多少。右侧额角有一些别扭,可能是缺了一块头皮?那一侧的耳朵也红得饱满和怪异。

我在看着一动不动的我,研究我的伤。我被自己的新发现吓坏了,我只有一个念头,我得回去,回到那个摆着怪姿势的身体里。我靠近了,我进去了,可是我还在外面。在血肉的外面,在知觉的外面。我尝试,回去,可是没有任何的进展,我没有疼痛,没有手脚,没有眼泪,没有自己能想到的一切。

磊在哭,在打电话,在抚摸那张脸,她看起来恐惧又痛苦……

而我就是这样看着,这样急不可耐又完全无计可施。我想我真的就是死了。也就在这个想法确定下来的一瞬间,冷的感觉升了起来,不是在我的身体上,而是我的思想里,我所在的整个空间里。并不是卡车的侧面,不是马路上,而是一个空间,正越来越黑的空间。是一点一点蔓延开的吗?是一瞬间把附近吞没的吗?全都是,又哪一种都不是。只有寒冷,黑暗,灭顶的孤单和愤怒让我想呼喊。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是听见的吗?我听见了我心里的那些脏话和不安,我听见了我想念我的丈夫和儿子,我听见我不想死,我曾经想过可是现在已经被我埋到不知什么犄角旮旯里的那些关于死的念头正在响起来,我听见看过的那些关于死亡学、关于抑郁症、关于来世的话。这些统统在轰炸我,在倾轧我,在催逼我,我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跑。

死亡是这样?是这么恐怖而难熬?我怎么会一直以为结束了会开怀呢?我想到那些我的孩子年幼时,我有过的渴望被关怀而不可得的时刻,想起那些因被忽略而想要负气逃进死亡里的时刻。那个时候,死亡有着放纵的气味,有着决绝的颜色,更有解脱的模样,它就躲在一阵剧痛后面,带着诱惑的微笑等我打开那扇门。

现在,我在门里。太多的事情太多信息在盘旋和冲击,如果能够深呼吸的话,也许我可以更快安定下来?可现在呢?我该怎么逃呢?我在惊惶里,在残酷里,在无法被感知里,在忏悔里,在隔绝里,在冲击的中心。

不对!濒死体验的报告我看过,离体体验后是恐惧,再之后还会有安宁和光啊!安宁在哪里!《柳叶刀》!《柳叶刀》!医学在面对死亡时的研究也不过都是虚妄吗?也不过是无力和苍白吗……

“毛儿啊”,一个声音穿过了所有的声响,从极远的地方奔来,冲破了恐惧和不甘的围城。

那是三爷的声音。

三.

我是在妈妈爸爸身边长大的,却是三爷带大的。三爷一生无儿无女,三奶在瘫痪几十年后只五十六岁就去世了。在县里打更的三爷从爸妈结婚的第一天,就在我们家。爸妈都说,三爷一个人过不行。一间半的小屋,从正中心筑起一面墙,分给两家人住,向阳的这一边就是我小时候的家。炕上悬着我的摇篮,那时候它被称作悠车儿。偶尔姐会在我的摇篮边荡秋千,可四岁的她当然不该是摇篮的主人了,于是三爷就吆喝着姐去玩别的,而他的大手扶在我的摇篮边上,带着我一摇一荡,给我十足的酣梦。

夜里三爷去打更,临出门前将我的小棉袄小棉裤压在被底,将我的尿布叠放在炕梢。妈妈总是要再叠一次的,没有过孩子的七十岁老人当然没法很熨帖得安放好这些小东西。可是每一件我的物件上,都一定有干燥又熟悉的味道。妈妈的味道是奶味、肥皂味混合阳光的味道,三爷的味道是炕席下干草的味道和旱烟的味道。

一直到五岁了,满地跑的我还是经常要求三爷背着我去路旁看老牛车。那个时代还没有柏油路,也很少能见到汽车。那些慢悠悠的牛车是我最爱的玩意。等啊等啊,总等到一辆牛车晃过去,才从三爷背上跳下来,去胡闹些别的。

三爷的旱烟真呛。可他大大的军大衣里,有让我乖乖午睡的魔法。一路睡到妈妈下班回来,故意大声问三爷,二毛哪儿去啦?我才会从里头跳出来,在满屋子氤氲的蓝色烟雾里,在妈妈怀里拧股糖似的撒娇。我那时候单知道我最大,我说了算,我可以每天随便玩,却不知道仅有的三天幼儿园历程里,三爷的眼泪和最后那天中午,撞了鼻子之后我眼泪惹来的三爷的坚决和更多宠溺。三爷宁愿白天再也不睡觉,也不要让我受委屈。七十岁的人,夜里打更,白天陪着胡闹的我到昏天暗地。

被宠溺的孩子总是最后才懂事的。三爷的烟袋堵住了,姐去帮忙通。三爷的烟叶抽完了,姐去帮忙捏碎新的。在三爷眼底出血后的岁月里,仅有的光感的三爷不能再接送我上下学,不能再手握宠溺我的大权,我在他那间屋里的时间真少。我们的新居里,只有一间东屋有火炕,里头放着大收音机。每天十点到下午两点,有各种不同的广播台播着不同的评书。一遍又一遍的听,总也不腻,这是我仅有的安生待在三爷身边的时间。再就是每天放学后,三爷总会跟我要我的鞋垫,在炕革上整夜的烘着。姐当然也有暖暖的鞋垫用,可我一向觉得只是沾我的光罢了。

初二那年,八十六岁的三爷在正月十二那天去了。我那时居然不懂死是怎样的意义。我只是跟着家人折纸钱,虽然十个手指甲九个都是凹进去了。我跟着家里人给三叔四叔打电话,看着他们眼圈通红地里里外外,看着爸哭得难以自持地将扁担立在门前给三爷引路,看着姐急急地回农村奶奶家去送三爷棺材要用的铁红。

可我不知道,那身浅蓝色棉衣棉裤里的三爷,那个不躺在炕上却躺在门板上的三爷怎么了。脑子里一点都没想过这些到底是什么。三爷送回村里再送到山上三奶的孤坟边安葬时,感冒了的我被安置在叔叔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去,是太小吗?是因为病了吗?妈也在感冒啊!

直到元宵十五那天,吃早饭。我忽然哭了出来,我问三爷在山上冷不冷?那时土冻得太硬了,没法下葬,妈说三爷的棺材放在一些苞米杆上呢,要等地化了再埋呢。我像忽然开了窍通了气变了心一样,哭个没完。那天我在寒假作文里,第一次写到三爷,写刚撕下来的春联和鞭炮纸随着黄钱纸一起打旋飞的样子。


四.

“毛儿啊”。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三爷。他来接我吗?我一直等了我十八年吗?他在的地方如果也和我现在的空间一样可怖混乱和艰难,这十八年里,他是怎样捱过来的?我注意到,这声音不只打开我的思绪,也喝退了身边的轰响和狂乱。一缕光,温暖的黄白的光,慢慢靠近我,像我无数次见过的阳光,又像我无数次祈祷过的慈悲。光越来越近,我不再寒冷,不再惊惧,是的,安宁。光里,是爱我入骨、跨过时间和生死的三爷。

“三爷!”我被回忆的浪潮席卷着,混沌渐开却眩晕迷乱。我是温暖,是安全的,却是惭愧的,是真诚的也是痛苦的。那些年里只顾着享受三爷的爱,却从未回报过哪怕一星半点。这么多年里,只在大学回家时,去三爷坟前磕过一次头。结婚后,甚至连梦见三爷都越来越少。即便是我真的懂事真的后悔了之后的这些年里,也从来没有这样真切地想过,我亏欠的,是这么多。

“毛儿啊,不怕。这里,才是家。”三爷的样子还是一样。短短的白发,深深的皱纹,清瘦的面容,枯瘦的指头和手掌。唯一不同的,是三爷的眼睛里,灰色的眸子里流淌出来的光。这光和围绕着三爷的光一样,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融进去。就这样,我也开始有光升起,从脚下直到头顶,冷白的光线,硬硬的很刺眼。两团光慢慢融合,我知道,我被接受,被想念牵挂,被拥抱和原谅。

越来越平静。我觉得整个空间都不再暗冷,而是柔和安全光亮。从未有过的舒适和信赖感,占据了所有的思潮。那种感觉是被治愈,是被接纳,是被赦免。

“三爷,你一直这样等着我吗?”

“也不是。有时也去看看别的人。他们也跟我相爱过,跟我有过共同的经历。我也为他们补充能量,但我更多时候,确实是在守护你。”

那些螺栓?钢索?毛虫?那些化险为夷的时刻?

“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是那样。可我并不辛苦。我只是想着你,感受你,把能量传递给你。”

“可三爷,除了你给我的这些治愈感,我没有别的感觉了。”

“在这儿待得越久,你的能量会越多的,也会懂得越多。那些个世代里你积累的想法和能量都会慢慢回到你身上。你会不再只是这一世的你,还会有累积起来的智慧与体验。”

“所以,我们以前还活过?以后也还要继续活吗?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很辛苦啊!你知道我妈么?心肌病越来越重,她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很难,刷碗洗衣有时候都做不了。我姐,为了跟姐夫一起做生意,瘦的不成样子,每天熬的特辛苦,怕生意不稳定,还要继续学校里当老师,气血虚的吓人!”

“我知道。活着不是什么好差事。可要是咱活着不过就是一种方式呢?是一堂课呢?每个灵魂用一些能量,带着一些印记和目的去合适的地方跟一些人一起经历一些事情。在经历这些事情时,课程就在那里。学完以后回来,看看真正的收获是什么。然后,重新吸收能量,准备新的课程去。”

“所以,这里才是存在的真实的样子?我活过的那些日子那些证据并不存在吗?”

“现在你来想想这一世,你刚出生的样子。努力想,你刚回到家的那一天里的那些事情。”

五.

我想象我闭上了眼睛——实际上,我并没有眼睛——我想起以前老照片上妈妈三十几岁时的样子。照片里她穿着浅藕荷色的坎肩,胸前有四个纽襻。头发是烫卷过的,薄薄的嘴唇,整齐的牙齿。再后来清晰起来的,是她的眉眼和有点肉肉的鼻头。我又想起我三个月时的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妈妈也是这样的短的卷发,明亮的笑眼和整齐洁白的牙齿。那一年,妈妈三十五岁,她的眼角有皱纹,有年轻妈妈眼中少有的广博的慈爱和深重的扛起苦难的坚强。她怀里抱的我,小小一张脸,两只黑豆豆一样的眼睛,小噘嘴,极小的手在袖筒里好像抓着什么。

就在这个画面上,我忽然进到了一个难以言说的状态。我进到了那双小黑豆豆眼睛里,看着炕沿边上的妈妈。眼睛的主人——我饿了,在哭,在闹。妈妈抱起我喂奶,那一瞬间,乳汁的味道让我好像炸开了一样,太多的感情和故事以极高的速度滑过,非常多的对话和画面想要填充我又好像带着毁灭我的意图。

“慢一点,只去感受,感受那个瞬间里你的周围。”三爷的声音似乎年轻了起来,我顾不上思考,尽力回到那个小黑豆豆眼睛里。

“又是女孩,有点可惜啊。可总算让孩子有个伴儿了。要是她的腿治不好,也不会孤单单的可怜。”妈妈一边哄我吃奶,一边看着姐。她坐在边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她那时当然不喜欢我,我贪婪地吮吸着的,是她长久以来想要而不可得的。漫长的打石膏的岁月里,她很多次想要回到妈妈的怀里吃些乳汁找安慰,却没有办法实现。出生时产程过短了,以至于医生没有接住她——在妈妈被抬到产床的半途,姐一出生就跌伤了右侧的髋关节,然而当时没有人知道。直到学步期里频繁的摔倒,直到冰冷的石膏贴上十七个月的她的腿时,她的愤怒她的不安,一直没办法被抚平。一年以后,终于摆脱石膏架子的姐走路还是不稳。大家担心这个女孩子以后要跛着脚一个人面对人生,劝妈妈再生一个。晚婚晚育的典型,确实得到了这个政策,于是眼前这个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抢走她所有东西的小家伙来到了家!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妈妈在说话,也感觉到了姐的不安和愤怒!

我还能清楚地感受到妈妈的爱和不安——如果是一个女孩我奶奶会不会更开心?我感受到爸爸对姐的不满——她在愤怒,她在嫉妒,而这是爸爸不允许的!我能感受到他的爱里清晰的条条框框,那些他从小扎根在心里的孝悌还有那些急切盼望子女懂事、恨铁不成钢的心疼。

我看见三爷在炕沿上望着我的眼睛里有眼泪,他喜欢我的小肉手、我的小脸蛋,我的没牙的嘴巴和脸上的褶皱,喜欢我的黑豆豆眼睛和嘹亮的哭声,甚至喜欢我的臭臭。姐出生后妈妈是在奶奶家坐的月子,然后就被留在那里两年。我也许是三爷最切近看过的也最喜欢的新生儿。当他看我的时候,我听到了他心里一生的遗憾都冰释了,对三奶瘫痪时的坏脾气,对一生不能有子嗣的耿耿,对在侄儿家养老的不安,他都忘记了,他单是定定的望着我,单是手忙脚乱地面对我,单是喜不自胜的紧张和害怕,会不会伤着我?可以这样抱我吗?可以离我这么近喘气吗?我真的感受到他闭气,感受到他朝着边上紧张不安地吐出带着旱烟味道的轻而又轻的呼气,眼睛还是在我哭皱了的小鼻子上。

我甚至看到了他想象着年轻时候的自己抱着我的样子,那是他是长工,他是每天喝着苦水捱岁月的苦人儿,他多希望有个孩子给他带来希望和欢笑!我看到了他当年看到我的爸爸、叔叔和姑姑小时候的样子,高兴但是寡淡,亲近但是没有牵着血肉和魂儿的疼。七十年的岁月里,他以为自己早忘记了对孩子的爱,他以为自己早不会为皱巴巴的小肉团兴奋了呢!可是为我换尿布、为我晾晒小棉袄、为我笨拙地折叠被角时,他的心啊!轻飘飘又沉甸甸!

六.

我想我在哭吧。我瑟缩在三爷柔和的光里,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治愈,被充盈。

“毛儿啊,看到了?听到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那么爱我。”

“我在那之前也不知道。你每天要哭很多次,我夜里打更,白天睡觉时就半睡半醒地悠你,我的手就像长在了悠车上,你稍微一动,我也知道。我就摇着你,你就乖乖睡,等你妈妈回来送奶。我也不知道你长大之后,我更喜欢你。就因为那些没法好好睡觉的白天和那些怕你睡不好觉的晚上。”

“我只觉得对不起您。”我想我的声音太小太小了,可我没办法大声说出口,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不是那样的,毛儿。”三爷的声音充满能量,带有震动灵魂的力量。“你也想一想,你对你孩子的爱,是什么样的?是从哪里开始又怎么长大的?想想他的脸,想想他的声音。”

孩子……我的孩子……

五年前,他出生的那一天,外面正在下冬天的第一场雪。可我却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初雪。我规律的宫缩已经持续了十六个小时。已经几乎精疲力竭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坏消息——助产士得出结论,我居然有两层宫颈,外层宫颈早已平消并准备好让新生儿通过,可内层的宫颈在强烈的宫缩之下,居然还是只开了三指,所以整夜里医生都没有从指诊中看到任何进展。为了向我预计的那样顺产,我同意了助产士的建议,人工破羊膜,靠胎头的下降强迫内层宫颈打开。换句话说,至少五个小时的开宫颈过程将在半个小时之内强制完成,没有激素的作用,没有喘息的间隔,没有肌肉有节律有计划的运作。

像潮水一般的剧痛从身体内部强烈地席卷而来,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没有停顿,没有缝隙,各种疯狂的念头在大脑里冲撞,或许现在就死掉来解除痛苦是出路吧?我甚至没有勇气祈求这个过程加快,只能任由自己被这样磨折,可这痛苦实际上却是在帮助我。毕竟我在孕期当中已经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为了保证孩子能够经由顺产的方式获得最好的身体基础。

再次体验当时的种种对我而言仍旧是难以承受的,我清晰地感受到那时的我在扭曲在挣扎在垂死甚至在怨毒。三爷问我,你的孩子这个时候在经历什么呢?

一瞬间,腹中将出生孩子的痛苦铺天盖地袭来,身体深处的痛苦全部被更可怕的挤压、推拥、逼仄、沉重和恐惧侵占,最为留恋和温暖的地方充满了压力、紧张、无助和前路不明带来的艰辛体验,还有即将离开母体并且感受到母亲的痛苦和怨怒带来的沉重感受让每一次心跳都艰难。不再被爱着的难过和身体上的极大窘迫处境加之头顶上正在翻滚的灾难让人没有办法躲藏,没有办法坚持也没有办法逃避!头被挤压得发生了剧痛,眼睛的位置受到极大的压力不断有光涌动和闪耀,四肢被一次又一次、一次更甚于一次地倾轧推挤,肩膀与髋部都在被迫扭转。是被抛弃吗?是被咒骂吗?是被驱逐吗?

终于见到光明的那一瞬间,母亲的血液、体液的味道混着空气一瞬间穿透了我的嗓子,肺部忽然开始的充盈带来了异样的感受,有痛苦也有满足。这声音真大,一瞬间周围就都是笑声了。很快身体上的疼痛都消退了,头顶上还是留有很强的痛感。在习惯呼吸和发出巨大声音的过程里,冷冷的液体冲击过身体,暖暖的东西包围了身体,然后一切都安静了。

不再温暖湿润,不再摇荡惬意。

被裹缚摇荡的感觉又回来了,眼睛麻木酸胀又疼。仅有的小小的光线里,有人正在微微笑。那个声音很熟悉,现在无比清晰的传进耳朵!“欢迎你,宝宝,我是妈妈。”

乳头好柔软!小小的嘴很艰难地衔住,乳头带来安心又有点痒痒的奇妙感受。本能的努力吸吮,一滴,两滴,很暖。耳边传来的心跳声是从前每一天的安眠曲,乳房的热度和气味催着人安眠……

“你们都很艰难,意外地艰难。可是从苦难里逃离的你们很快就找到了幸福的感受,是不是?去看看孩子长大一些的画面。”

六个月的宝宝脸真圆,沉甸甸的脸蛋好像直接放在胸脯上一样。刚开始萌出的小牙白嫩细小,居然能看到小小的锯齿,这是我不曾想到的。又是该喂奶的时间了。又会咬我吗?还会用小牙床摩擦乳头来解痒吗?不能让你觉得好玩,不能让你知道牙齿在乳头上也很有用处!挺住!不要喊,不要叫,不要抢乳头,不要发出声音甚至不要皱眉!不要!忍住!啊!真疼啊!忍住!孩子好像又沉了。不对,是纸尿裤又沉了么?该换了吧?孩子头发好像太长了,该让爸爸剪剪了。啊!又一下!挺住!不要磨不要磨!对啦,好孩子,好好吃奶,不要咬我呀!最近这小嘴巴好像力量更大了!乳房四周都很痒,开始出现闪电状的组织断裂了,裂就裂吧,要不你怎么能吃饱呢?看来是乳房在急速扩容啊!这小家伙,半岁啦!真快!脸上的湿疹什么时候才会好呢……

当我回到光里时,刚刚的的那些感受都还在轰击着我,这些感受远比当初更加深刻和明确,连孩子的那些感受都纤毫毕现,我被更深地击中。当我从里头游离出来之后,我终于明白,爱是在甘愿的痛苦之下潜滋暗长的。

“所以我从未怪你。”三爷的声音忽然有了忧伤的味道,“可是,我留给了你长达三十年的咽炎。”

“这是我应得的,而且那并不难熬。比起我的不懂事给您的伤害那些还不能抵偿万分之一,那是我活该!要是我像我姐一样懂事,对您好一些,可能就不会有咽炎了吧?可也正是这咽炎,让我更清晰地记起跟您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让我后悔,让我无地自容。很多年里,当咽炎发作的时候,我就会更加想念您,也更多忏悔。”

“这就是长大。毛儿。”

七.

“您长大也费了这么大的劲吗?”

“你是说后悔和难受吗?我想比你的还要多吧。毕竟我活了八十六岁才回来。

“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日子真难啊。我告诉过你,我十三岁给人家当长工,做猪倌儿。后来好多年都在人家家里干长工。干一整年能攒下的钱,也就够家里人多喝一口粥的。攒了很多年才娶了媳妇,你三奶。

“她原来是地主家的孩子,地主不是都被打倒了吗,都没人敢要,又加上腿坏了,才会嫁给我那个穷光蛋。那时候真是穷的响叮当!日本人又来了,天天害怕,日子不知道怎么熬的。可是我是真喜欢她。她很好看,比我小得多,又很可怜,我想对她好。

“可是你三奶啊,从金窝里出生,却掉进了稻草堆了!我一辈子穷、胆小,还从小就在长工堆里学会了赌。她不甘心啊!人家说她的腿就是他爹让人满身浇了大粪之后她从房上跳下来摔的。可惜啊!她还认识字呐!她小时候就会做针线活,盘的纽襻花样很多别人都学不上来。她一辈子都没乐呵过,哪怕一次。

“我年轻时候赌气娶了她,不满意她总是很凶横,总是没有一句暖和的话。也不满意她不生养孩子。可是我打心里喜欢她,心疼她。我总觉得我好好对她,她终究与有一天会让我暖和过来,可是直到她死,我都没等到那一天。可我那时候也不对,她骂我,我就气,我就恨。虽然我不说,可是我心里不知道多少次也想过拿个斧子我劈了他!我想过几天不回来管她我看她还凶不凶!我甚至把家里最后一捧苞米面拿去赌不想管她的死活。过后了,我还是后悔,还是难过,还是想疼她,可她一张嘴骂我!我就又火大了!

“就这么着,到她死,她都不知道我想对她好。也到她死,别人都不知道我对她多坏。可我自己知道,我一辈子守着她,管着她,背着抱着这屋那屋,一声不吭干那么多活又赌那么狠,为的是啥。

“后来就只剩我一个人。没人给我委屈,没人给我难受了。那么大的院子,那么多石头砌的院墙里,就那么一个孤老头子,对着草坯墙,对着门口的大狗。我连哭都懒得哭。我那时候的后悔,你知道吗?我有半辈子的时间跟她说我不嫌弃你是地主的姑娘,我不嫌弃你腿坏,我喜欢你识字,我喜欢你做的棉袄棉裤,喜欢你瞪眼睛时眉毛中间的皱纹。我本来可以跟她说那些趴窗户上叫她废物的小兔崽子都挨过我的揍,我本来可以告诉她那些看不起她的王八羔子都该死,可是我就是赌气,所以,我一辈子都只能赌气。

“你知道我像你刚才这样看着我的过去时,我看到了啥?我看到她在心里哭。看到她想要死,看到她不知道得连累我到啥时候所以总是激怒我等着我休了他让她自生自灭。看到她在自己棉裤上绣着我的名儿想要当装老衣服,看到她自己在家给我做棉裤时费了很大劲才能抱着自己的废腿从布这边到那边,看到她想要饿死自己可是我用筷子夹着饼子往她嘴里硬捅时她又怕又恨又感激!

“毛儿啊,所以我才知道,要是你爱谁,就去做,就去说,就去为了那个人辛苦吧。要不然,只会枉费有了一条命却没长过心。再后来到了你这儿,我已经知道了,喜欢你就去好好对你,等你长大了明白了,我的爱就不是白费的。你也会学到怎么爱别人,怎么爱自己。如果你带着这种后悔去往后活,可能还活的更明白呢。所以啊,我从来不生气,也不恨,就是很盼着你长得快点吧……”

八.

“毛儿,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还去继续活着吗?”

“对。所以我等了你这么久。就是要帮你回去,顺便帮你知道为啥要来,为啥要继续活着。”

我还能再回去?回到那个身体里?回到我的日常生活里?回到的爱人身边?回到那一堂课里吗?

“咱么还会再见的,不知道在哪,不知道啥时候,但是只要咱们相爱,就还会相遇。没准那时候欠账的就是我呢?换成你来做我的老师来教我啊。”

忽然之间,光和舒适、安全全都不见了,我好像跌落了万丈悬崖一般,惊惧万分地看到所有的光都消失了,而我正在朝着一条向着远处伸展的长长的隧道坠落,那一端,有光。

等我张开眼睛,身体好多绷带缠缠绕绕,头痛欲裂眼睛发烧。右腿缠着石膏,每一下呼吸都伴随着一种机器发出的嘶嘶声和胸部的强烈锐痛。我活过来了,在长时间的抢救之后,在三天的昏迷之后。

身边的人手忙脚乱的按响我头顶的机器呼叫医生。花的香气从床边角柜上传来,还夹着一丝熟透了的香蕉特有的甜腻。如果不是胸口的痛太过严重——有肋骨穿过了我的肺叶——我真的想要拥抱所有人,用我重生了的爱。

我的爱人和孩子用轻柔的吻迎接我。我的父母,用眼泪迎接我。磊则用我石膏上的灿烂颜色迎接我。还有不知道什么时间来看过我的亲朋好友,用水果鲜花和卡片等待着我的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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