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看着母亲正将鲜红的大枣一颗颗用毛巾擦干净,再用旧报纸包裹起来,那些废报纸已经泛了黄,是前年或是前年的前年留下来的吧。她凑上前,看见上面还写着“1951年,《中苏互助友好条约》签订……”不请又将包好的大枣装进一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那个塑料袋还是上周买苹果带回来的,不算脏。随后,母亲又细心地系了一个“抽抽结”,然后小心翼翼地交给我。
“记得拿着这个去寻你爸,你该上初中了,让他给你些钱,记着,要好好的说,遇到阿姨要问好,知道吗?”“阿姨”让她感到厌恶的字眼,她努着小嘴接过枣子。母亲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红扑扑的脸蛋,然后低声说:“怪妈没能力,妈对不起你……”她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没说一句话,也没流一滴泪,只是觉得心里像有猫爪挠似的难受。她拎着比她脑袋还大的塑料袋,转身钻出了那个矮小的砖房。
走出篱墙,停下脚步,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矮小的屋顶,矮小的门框,看见母亲倚在门框上,那枯瘦的身子像是嵌在门框里似的。她又抬头看看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了,然后,她才感觉到,很久没有看见阳光了。
父亲在城里,虽然只隔了一座山头,但是任然感觉像是隔了一个银河系似的遥远。母亲说,父亲只来过一次山村,然后便有了自己。父亲只留下一个住址,便再没有出现过,唯一让她觉得她是个又父亲的人的是他每个月都会寄回来的黄皮纸信封,里面有二十块钱,还有漂亮的几个字。信封上的那个名字她看了千万遍,但是却联想不起任何有关父亲的五官组合。每次她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看着来往的男人,然后将他们的五官拆装组合,然后再与母亲枕头下的照片对照,才似乎有了点味道。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红棉袄的口袋,里面有父亲的住址。那弯弯曲曲的几个字,还是母亲照着信封上的字一笔一划描摹出来的,她甚至不让女儿亲手写,她担心她会写错,但是她还是上过学的,母亲的偏心让她感觉不自在。
路边的草才刚开始露出绿色,冬天的寒冷还没有消退。母亲早早地让她准备九月份才用到的学费,或许她知道那是为什么,母亲怕到时候时间就紧了。但是,她也不知道那是为什么,或许母亲枕头下的信知道。
她很少进城,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上城,平日都是托人买的东西,但那也是极少的。她一路走,一路看,睁着她铜铃般的大眼睛。她看见了铁罐子似的车;看见了鲜红的糖葫芦;看见了会唱歌的收音盒……但她没有忘记手里的大枣。她边走边找路标。母亲曾经教过她,所以没有那么吃力。拐着拐着,就拐进了一个窄窄的巷子,眼前突然矗立起一幢幢高楼。她有点兴奋,已经到了父亲住的小区,可是地址到这里就结束了,她失去了唯一的地图。她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似乎要下雨了。她失去了方向,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拿着比她脑袋还大的红色塑料袋,然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想问路,可是周围连个人影也没有。她环顾了一下,看见了绿色的垃圾桶,跟她一样高,又看到了蓝色的车棚盖,里面停满了整齐的自行车。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自行车,红的,绿的,黄的,花的……她看得心动了,于是走上前,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看见,就安心地伸出食指,在自行车的坐垫上按了一下,坐垫上马上出现了一个小窝儿,让她联想到了沙发。她心里涌上兴奋的潮水。是的,她摸到了自行车,村里很多人都没有见过自行车呢!她突然觉得优人一等了。
天色越来越暗,已经转了好几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进一幢楼,但是不知道要上几层。她沮丧地坐了下来,也不管楼梯上沾满泥巴的脚印。她将枣子放在腿上,拥进怀里,并将自己的头埋进膝盖。塑料袋里飘出一股诱人的清香,红色的甜味让她陶醉。这是她才发现,除了早上出门前吃的一个馒头,她还没进过食,她现在多想吃母亲做的白米饭。她顶着那个红色的塑料袋,然后颤巍巍地解开了结,她看见枣子被报纸包裹地严严实实的,于是又将塑料袋系好,重新埋进她的胸口。然后,该怎么办?
小区的路灯开始亮了。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警觉地抬起头张望,她想起身,但是脚像是钉在楼梯上似的不听使唤。她的心跳快得似乎震得枣子都“咯咯”地响。脚步声到了她坐的下面一层楼就停止了,听到“咔擦”的开门声,她的心如释负重。
很快,又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噔噔噔”地向她冲来,她又一次屏息,脑子里全是又细又长的高跟。那声音太快了,到了她面前,只听见“啊”的一声,那脚步声就穿了过去,飞上了她的头顶。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又细又长的高跟。
她正想离开,但是脚似乎坐得发麻了,于是她支起身子,用冰冷的手使劲搓揉大腿。很快,楼道里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是沉稳而有节奏的。她感觉那是她父亲,是的,男人的脚步都是这样的。她不打算低头了,她要看看他父亲的脸。那声音靠近她时,她的心似乎窜到了嗓子眼。那人在她身边停下了,他顺手开了灯,然后随着“哟啊”的一声,灯就灭了。“该死的灯,早该换了!”他粗如地啐了一口唾沫,她猜不出那口唾沫飞到了哪里,但是她的脸上溅到了一点唾沫星子。她还没来得及擦掉,只是感觉他凑近她看了看。她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看到了眼角深深的皱纹和嘴巴周围黑黑的一圈胡子,或许那时胡子刮干净后的青色罢了。
他没有说话,又踩着他的皮鞋,沉稳而有节奏地上了楼。她听到门“咔擦”一声被打开,然后“砰”一声又被关上了。她听到里面的对话。
“楼梯上那孩子谁家的?”
“哪来的孩子?或许是个小叫花。”
“我看她穿得挺干净的。”
“我看看去……”
或许是太安静了,他们的音量像是被放大了似的。她听到门又被“咔擦”一声打开,她还没来得及想,腿就自动跑了起来,她拎着塑料袋,飞快地跑出了楼房。
出了楼道,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她回头看看那个路口,黑洞洞的。她将枣子抱在胸前,然后抬起头。天在下毛毛雨了,整个高楼,没有一盏亮着的窗子。一滴雨掉进了她的脖子,惹得她发痒。
她又经过了那个车棚。这次,她没有看周围,放心地将整个手心在坐垫上按了按,有摸了摸手把,她还想打一打铃,但是她不敢,周围太静了,连雨都下得很温柔。
她突然很想母亲,她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