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觉得很累。”
“所以你就到处混？”
“我没有混。”
“你不能一直做一些烂事，然后自己后悔，好像后悔有用一样，你要变好！”
“我做的不是烂事。我只后悔当时没有离开这个家。”
祁乐觉得很累，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从偶然的一次，他发现自己的未来一眼就可以望到底，从那时候起，他就觉得无趣了。
不过朋友们都羡慕他，羡慕他显赫的家庭、每个月大笔的生活费、毕业直接进自家公司做老总，还有身边围绕着的漂亮女孩。祁乐有时候也会扪心自问，他上辈子到底是积了什么德，能够坐拥如此丰厚的资源。可更多的时候，他相信自己一定是犯了不赦之罪，所以才要继承这一切。天知道他多厌恶现在的生活。无趣至极。
无趣的日子当然要找点乐子，所以他去喝酒了。
祁乐谈不上多喜欢酒，为什么有人会喜欢那种东西呢？他至今不明白。无论怎样处理，尝起来都是涩的，有时候混杂着各种水果的气味，喝下去却又毫无感觉，直到酒精随着血液冲上大脑，那种昏昏沉沉、迷迷蒙蒙的感觉在不知不觉间蔓延到全身。想想就感觉很糟糕。可他还是喜欢去酒吧，带着朋友，像个叛逆的高中生一般。
他想要的不过是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虽然糟糕，但似醉非醉的状态下，心情会很飘忽。脑子里不再思考无法逃避的将来，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祁乐在学校附近租了房，用来存放他的画。没有人知道祁乐会画画，尽管他的个人平台上已经积累了几万粉丝，他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喝完酒的晚上，送走朋友，他就回到这里。只有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祁乐才觉得幸福。他享受那种封闭空间里，夜色慢慢爬上来的感觉，不知道这是什么怪癖，可能搞艺术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正常。
可惜祁乐只能是自己的艺术家。他尝试过跟父母探讨未来，得到的答复是绝对的，公司里的职位早已为他留好，别无选择。
所以那天，当他被父亲从酒吧里拎出来时，他只觉得庆幸，要是再晚一会儿，估计画室就要被端了，实在是幸运至极。
“我觉得很累。”祁乐尝试先发制人，看着父亲略带愠色的面孔，他不识时务地找了个明显理亏的理由。
“所以你就到处混？”
“我没有混。”
“你不能一直做一些烂事，然后自己后悔，好像后悔有用一样，你要变好！”祁父看着他，眼里的失望不言而喻。
他们对祁乐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毕竟这是家里的独生子，他们从小就对他寄予厚望，为了让他成为未来的商业精英，学校从来都是贵族学校，各种必需的技能都是请最好的家教，他们在祁乐身上投入了太多。可是结果仿佛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祁乐听着这话，突然觉得很好笑，他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要变好吗？像个木偶被你们安排着过活，就是好了？
“我做的不是烂事。我只后悔当时没有离开这个家。”
（二）
祁乐不是没有尝试过反抗。
在他还在读高中的时候，谈过一场恋爱。当时真是爱极了那个女孩，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想方设法地陪她，生活费基本都拿去给她买礼物了。有多喜欢呢？大概是那种收到消息，就算是晋级赛也要退出回复的程度。当时的兄弟都笑话他，说他是情种，他只是笑着，也不反驳。
至于为什么会喜欢她，祁乐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倒不是因为她有多特别，只不过是偶然一次机会，他说希望以后可以做一个艺术家。然后出乎意料地，这个女孩没有笑话他嫌他中二，她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她说那可太有趣了，祁乐一定要成功啊。
之前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他们都觉得要赚很多钱，事业做得很宏大，那才叫成功。
于是他觉得这个女孩好懂他，也许，他们会是同类。所以他渐渐地喜欢她，把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不断地对她好。
可是当时祁乐并不知道，我们并不因为别人对我们的好而爱他们，我们是因为自己对他们的好才爱得死去活来。所以，后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过谁，什么爱不爱的，爱情也许根本就不存在。
他是很通透的人，介意的根本不是最终失去了这段感情，他介意的是父母的干涉。
说起来尴尬极了，被发现的那天，他和小女朋友正牵着小手在逛街。他爹刚办完事打算回公司，两路人就这么撞上了。祁父只是把车靠边停下，并在祁乐经过他的车窗时精准地按响了喇叭。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也可能是六目相对，总之气氛不是一般的诡异。
更妙的是他爹一句话没说，径直开车走了。
祁乐知道，完了。
果然是完了，事情还挺严重的。他直接被关在家里接受批评教育，被斥责不可能的事情要学会及时止损。那时候他还好年轻，觉得只要坚持，就能达到目的。他觉得那个女孩就是唯一。
直到被告知，要么分手，要么不要再踏进这个家门。
祁乐实在是回忆不下去。那是赤裸裸的威胁，一个高中生，毫无经济来源，学业也还没完成，他怎么有能力跟家里断绝关系？
好吧，没办法。那时候祁乐只当爸妈不喜欢这个女孩，而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怎么能自由恋爱呢，没有利益的婚姻简直就是一种资源浪费。这是彻底的商人思维，而祁乐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反感自己继承人的身份。
不过没什么好可惜的。在感情耗尽之前分开，双方起码还保有曾经那种可爱的样子，让美好的事物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祁乐觉得，这完全没有毛病。
可他现在后悔了，他绝对想不到，后来的他会如此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家。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选择站在那个女孩身边。也不一定是初恋女友，后来的那些都可以。祁乐是坦诚的人，他承认每一段感情，并给予它们相同的地位，况且这件事情的核心在于离开，而不是跟谁。
可是时间毕竟无法倒流，他已经做出了不可更改的选择。祁乐现在处于一个怎样的情形呢？心有不甘想要挣扎，却又无法彻底与过去和解，所以也没法放手一搏。
一腔孤勇和随波逐流都能获得自己的快乐，唯独半吊子注定要受折磨。
（三）
祁乐因为那句“后悔当时没有离开家”而承受了极大的怒火。他们将这话视为忤逆，决心要让这个逆子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且金盆洗手，浪子回头。
他也仔细回想过，自己是否真的做了烂事，但他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是一个烂人。
祁乐喝酒，但从没喝到烂醉；他谈很多段恋爱，但每一段都是认真的；他花钱毫无节制，但这些钱来路光明正大。他只是不再像过去那样听话了而已。
祁父终于还是放他走了，他以为祁乐要回宿舍去，可他不知道的是，他儿子在外面早就找了个寄居地。
祁乐把钥匙插入门锁，旋转，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柔和的灯光下，他安静地站着，这次是光明而非黑暗，慢慢地爬了上来。我总要为了什么奋不顾身一次吧。祁乐心想。
他坐下来，靠着他的画架，点亮了手机屏幕。有粉丝给他留言：乐乐可一定要坚持画下去，我们永远支持你！他一条条地翻看留言，他感到由衷的快乐。虽然得到的反馈有鼓励也有贬低，不知道这种情绪能否被理解，其实只要被看见，就不是毫无意义了。
他心情出奇地好，直到一条消息忽的蹦出来。“你马上也要毕业了，要学着做点事了，从下周起到公司来实习。”
祁乐突然又不快乐了，脑子里面一团乱麻。
所以他又回到了被逮的那家酒吧，一个人。
他一眼就能望见自己的未来。下周去实习，毕业立刻转正，渐渐做到总裁的位置，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和某个合作伙伴的千金结婚。他们会有一个盛大的婚礼，然后经过资产重组，将公司做成家族企业。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也许不止一个，但一定会有一个男孩，他要背负着继承这一切家业的责任。然后这个孩子再去与另一个家族企业的千金结婚，他要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
这是什么怪圈啊，所以活着的意义就在于做这些无聊的循环吗？祁乐觉得这荒谬到无法理解。
他已经不记得喝了多少了，只是感觉仍然清醒着。他感到很烦躁，那条信息默默地在那里，等待他回复，可他只想再逃避一会儿。看着周围笑着闹着的人们，他觉得好吵，人类的悲欢果然是不能相通。真孤独。所以真的要独自奋不顾身吗？
祁乐痛恨此刻的清醒。
他终于还是感觉到酒精的存在了，在桌上的酒瓶摆得再无立足之地之后，在酒吧的服务生每隔一会儿就来看望他之后。眩晕感像洪水猛兽，一来便侵占了他所有的神经，恍恍惚惚中，他点亮手机，向父亲回复了一句“好的”。然后点开他的个人平台，把自己的作品从头到尾翻看一遍，每一张图都认真地放大了翻看一遍，最后很冷静地点击了注销账号。
“还有我的那些画，要怎么办呢？”祁乐靠在沙发上，手指摩挲着那把钥匙，喃喃自语，“烧掉吧。”
下一秒他便失去了意识。
祁乐终于觉得自己是个烂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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