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严先生是业内新贵,纱厂和纺织厂手里现有的就有五家,还都用的是英吉利的新机器。可是却没几个人知道,那些厂子原不是他的,他么,说得好听些,便是洋词儿里的“总经理”。
严以诺是个孤儿,甫一出生就被人丢到了洋人开的育婴堂门口。他的出身大抵是个与人私订终身、珠胎暗结的小姐的私生子,但也就不过是裹着那婴孩的襁褓是拿绸子做的罢了。若不是他出生在春天,怕是那些几个修女捡到他时,他已经就没命了。
洋人的育婴堂自然是好,至少不会饿死——有牛奶和面包。当然,前提是从蹒跚学步时就要和修女与神父一起祷告、礼拜,对了,还得用英文。成年以后严以诺生得高大,大抵是营养充足的缘故,且习得一口流利的英文,颇受神父严保罗看重,还送他出去念了几年书。神父看重他原不出奇,不知几岁起,他学会讨神父和修女欢喜,便不再像从前那样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挨打受罚,这是人命无法抵抗天命时迸发的一种智慧。
他也就随神父姓了严,神父收他做了义子,并用《旧约》里与神同行的那位该隐长子的名字为他命名为“以诺”。严以诺现在经营的产业,其实背后的主人就是严保罗。
严以诺早就可以将《圣经》倒背如流,但他不存在任何信仰,似乎被生母抛弃既不是神对他的考验,被育婴堂养大也不是神对他的拯救。
一个人总要信点什么才可以活着吧?那么严以诺现在的信仰就是最可以使男性膨胀的成就感与掌控感。几千人在他手下做事,很快这个数字会变成上万人,他将成为上海周边地区纺织业内数一数二的角色,这简直既刺激荷尔蒙,又刺激多巴胺,教他意气风发。
陈家的厂,用心经营的话,也不是维持不下去。只可叹陈佐千的心思就不在正事上,他死后那个乔志达又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如此一来,严以诺才有可乘之机,可以趁虚而入。女人不懂外头的事非常合理,女人有女人的固执与多疑也非常合理,严以诺不介意走一趟宁波——陈家的几百亩地拿来盖新厂房正好。
他也照例打听了一番那位陈家大太太的背景。书香门第出身,管了那么大一个内宅,男人一死,轻轻松松就打发掉三个姨太太,想来也不是个简单角色。不过,与人斗智倒也是件有趣的事,尤其对手是一个女人,毕竟旧式的中国女人,有趣的少之又少。
只是不巧得很。严以诺到宁波的时候,蒋毓如的病还不曾大好。拖了些时日,人便清瘦了些,因还在孝期,浑身上下一身霜色衣裙,慢慢自廊下行来时,他竟有些不大相信这女人还有齐家之能。
“太太,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严先生。”乔志达上前介绍。严以诺随之伸出手去,“在下严以诺,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