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森林

雾森林

“雾森林?那是什么地方?”我问,声音才一出口就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惊异。

“所以说,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呀。”女孩坐在我对面,左手拖着圆鼓鼓的脸颊,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夹住不锈钢长勺,正在扑哧扑哧搅拌着杯里的咖啡。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左手伸展开,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我和她坐在自家餐桌的左右两侧。餐桌大概有两扇窗户合起来那么宽,有四床被折叠得相当地道的厚棉被拼起来那么长。餐桌上铺着白色、浅绿色相间的格子布,上盖一层随微风轻轻飘荡的塑料膜。黑色而袖珍的山水音箱里淌出小野丽莎如山间溪流般若有似无的空灵曲调。

我低头看了看摆在白瓷餐碟里的煎蛋,一边想着昨天读过的招聘报纸,一边埋头咕叽咕叽的吃起来。

她捏着咖啡杯细小的把手,把整杯咖啡拿到耳朵一侧,一边摇晃,一边听着。这几乎成了她喝咖啡时一成不变的习惯,仿佛她摇晃的并非咖啡杯和咖啡,听到的也并非当下此刻真正传入耳帘的声音。她摇晃咖啡杯的动作炉火纯青,我从来没见过她把一滴咖啡洒出。

过了一会儿,她把整杯咖啡一仰头全部喝光,然后说“你自己也该好好想想,反思一下——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找到工作。”

“那是因为我想要干的事情,并没有出现在招聘广告里。”

“哦?!”她像大大吃了一惊似的发出怪异声音,而后她微眯着双眼自上而下一遍又一遍不断打量着我。这个动作或许持续了几十秒。期间我一直埋头吃煎蛋,双眼不知所措的游移,想避开她的视线。她一遍又一遍如雷达般扫视我,我觉得自己进了做透析的医学实验室,身体和心灵统统被看光光了。

“你想要干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她问。

“现在还不知道,没想好呢。”我如实说道。

“那你能不能先别想,不管什么先去做做看?”

“恐怕不能。”

我尽量避开她的视线,可是她的视线却像盯住了鸡蛋的苍蝇一样无孔不入。

过了好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而后站起来把餐桌上的一切都收拾、洗刷妥当。

“要是真找不到工作,就到雾森林去吧。”她跨上女包,踩上高跟鞋,迈出大门时这么说。

雾森林?

那是什么地方?或许只是她随口编出的一个谎话?或许吧。

这故事发生在几年前,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那时我窝在家中,放任自流,既想不出自己适合干什么,也不想像她说的不管什么,先去做做看。这整段时间大概持续了半年多,半年多的时间里,我就这么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磨磨蹭蹭,叽叽咕咕。每天我都在和她冷战,尽管她表面上装作什么也不在乎,但事实上,因为冷战是她那一方先挑起的,所以我猜测她对我这半年以来的表现也是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

才开始,我试着天天早起,沿着离家不远的一条小河慢跑一圈。但这样有益身心的早间锻炼大概只持续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我泄气了。当我洗漱完毕,蹲在门口换慢跑鞋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慢跑即将结束时身体透支、精疲力竭的感受无比恐惧。我瞬间不知所措,就像和大人一起上街却走失了的小孩子一样茫茫然。我站在门口,家门已经打开,而我也已经整装待发——我最终还是出了门。但没有按计划沿着那条小河慢跑,我鬼使神差的去了一家图书咖啡馆——很少有那么早就开门营业的图书咖啡馆。

店里的灯光通透明亮,窗外的世界却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着回笼觉。从那天起,我就再没鼓起勇气下定决心重新慢跑过哪怕一次。

早间锻炼离我而去之后,我又开始尝试每天按时去那家图书咖啡馆里看书。起初一切顺利。我每天下午两点准时进店,四点半一到便买单离开,像上学时那样兢兢业业,唯恐迟到早退。下午两点是那家咖啡馆昏昏欲睡的时间点。我常常发现那个时候的现磨咖啡大师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闭眼打瞌睡。他是个幽默风趣,身材高大而纤细的男人。他有时把双手放在吧台上,把头埋在双臂合围的缝隙中呼呼大睡;有时则坐着无靠背的高脚凳背靠吧台,双手抱胸,低头闭目养精蓄锐。

有时我真不好意思打扰他,但没办法,因为我总在下午两点去咖啡馆,而去了咖啡馆则非要点上一杯现磨的意大利特浓咖啡才行。每次迎接我的都是那一整屋子的沉默和弥漫在整片空气中的酣睡气氛。这或多或少让我联想起了春天或者是秋天下午的教室,一片死寂,每个学生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老师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提醒再提醒,逼急了只能用手中的粉笔一解心中的怒火。

现磨咖啡大师有时会百无聊赖的和我拉拉家常,有时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给我磨咖啡豆。他是这家咖啡馆的合伙人之一,和同学两人在毕业三年后用打工的积蓄和银行的贷款开起了这家咖啡馆。至今贷款还未还完,生意却每况愈下,所以他们在店门口和橱窗玻璃上张贴了大减价的优惠告示,同时决定拉长上班时间,比原先整整多上四个小时的班。由于上班时间过长,加上生意不景气,很多时候工资都得拖到下一个月才发得出来,员工们陆陆续续离开了。

他告诉我来店里的客人大多是趁午间闲暇来喝上一杯咖啡提振士气好迎接漫长下午的上班族;双休时,也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到这儿大谈人生,但其见识浅薄和其雄心壮志几乎齐头并进;当然啦,也有人觉得这里是个有情调的地方,要一张躲在角落里阴暗处的桌子谈情说爱,你侬我侬。

我倒觉得这里放的轻音乐很有格调。大多是神秘园和班得瑞的,但有时候也放贝多芬、肖邦和舒曼的。我曾提议为何不放些爵士音乐,但现磨咖啡大师却一口回绝,他说爵士乐慵懒、没有称得上主旋律的核心格调。

“这样一来恐怕我复兴咖啡馆的意志也会被爵士乐给消磨殆尽吧。”

但不久之后,我就不再去咖啡馆了。原因自不待言,我这个人从出生起身上似乎就一直缺乏一种叫做“持之以恒”的品质。尽管我能把U2的《Walk On》倒背如流,但这种缺乏依旧存在。就像在荒芜贫瘠的土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塑料草坪,对真正改善土壤的生态质量来说,这些表面功夫做得毫无功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生活方式,每个人都在尽自己的努力让自己能活在自己的理想生活里。不管这努力是大还是小,对每个人来说,他们总归都算付出了努力。当我和某一社会群体的人们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时,我就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正由于我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所以他们想要改变我——当我做出什么违背他们认知和意志的事情时,我就打乱了他们原本的生活轨迹。也正因如此,他们会愤怒,会想不明白,会感到受了伤害,会想要更加努力的改变我,使我更加彻底和深入的沉淀在他们的生活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为什么你偏要想方设法的让别人认同你,让别人赞扬你,让别人成为你生活中的一部分?人并非某种信手拈来的无生命物体,个体享有对自己思想和行为的绝对自由的支配。

别把任何人看成自己的所有物,别把任何人的任何帮助看做理所当然自然而然,别想奴役任何人,休想。

半年过后,我开始在一家以实体广告业务为主,兼办各类中小型歌迷见面会和演唱会的公司上班。我负责行政工作,说得简洁些就是办公室文员。工作内容简单,早上Word,中午Excel,下午PPT;有演唱会或者歌迷见面会时会加班,即便有好几次深夜两、三点才能上床睡觉,但并非无偿加班,所以这也能够接受。每天朝九晚五,和半熟不熟的同事们打声招呼,熬过一天后背着背包回家休息。

这工作并非我想干的,当然,我到现在依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干哪种类型的工作。我只是按照半年前她所说的“不管什么先去做做看。”。尽管拖了大半年,然而时间的多少似乎在这件事上毫无作用,到最后我还是不得不妥协了。

至于她?我们早在几个月前就分开了。我看不惯她那想改变我的做事风格,也厌倦了每次午餐和晚餐时的冷战——我没有精力对付她,只得出此下策——离开她。

一个人多自在,但我认真想过了,即便一个人,也不得不面对那些来自家庭的,来自社会的,来自整个人类自身的压力。这是无法逃避的,或者准确的说,这是无法一直逃避的。

雾森林?那或许是一种解脱,是一种逃避成性者的天堂。但我才不会一直逃避下去呢。我现在觉得,要是有人想改变你,有人想奴役你,让你变成他生活中的一部分——那就努力和他抗争吧,要么挺身而出冒险一试,要么站在原地静候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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