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前迁进新居,偶然在五金巷买了一盘水仙。卖花的是一位姑娘,很是年青,似在南京做事,这次放假回来,就帮着妈妈照看花店。我选了一只收口的仿青花瓷盘,她用清水洗净,把我选好的水仙移进去,覆以碎碎的细白石子,再注入清水,一盘“岁暮清供”就成型了。只不过水仙似乎有些委顿,花葶都耷拉着,低眉顺眼地面目不清,显不出俊逸秀美的神气。姑娘解释说,回去养两天就好,要有阳光。
我不懂养花,但我知道,养水仙很简单,只要水和阳光。我把水仙安置在南阳台,即使忙起来忘了,它也能照到阳光,这有助于它恢复。但又担心天有些冷,它是否能承受得住。
上网查了一下,水仙原是一种自给自足的东西,它需要的营养都在自己的球状茎里。中国在唐代就已栽培。人们喜爱他,因为它叶姿秀美,玉立亭亭,素洁而动人;开花的时候,那花朵精巧韵洁,清香怡人,弥久不散。闲情的文人雅士称它“雅客”,誉之为“凌波仙子”,足见对它的眷爱。
三五日后,我再看水仙,花葶已挺直秀拔,叶片也疏密有神,整个的容光焕发,妙目流盼。阳光透过窗,轻抚在绿裙青带上,有一种沉静之美。我把花盘移至案头,细细端详。狭长葱翠的茎叶涉水凌波,如衣袂飘举的飞天,顶端已隐现玉色花苞,似少女微启的樱唇;圆润玲珑的青花瓷盘如轻舟凤辇,恰到好处地轻托起略显单薄的玉颜华容。
世上的事好些正如这花与瓷盘呢。没有这瓷盘,水仙无以生存,无以延续生命;而没有水仙,这瓷盘只是器,是物,而已。因为瓷盘,水仙始能呼吸吐纳于斗室之间天地之中;因为水仙,这瓷盘才显出精致玲珑,才显出韵味神采,才有意义。花与瓷盘相得益彰,互为倚靠,合之两益,分之两损。
凝注着它,一瞬间恍惚它也正凝睇着我,既嗔又喜,皓质芳泽,瑰姿艳影。不禁更加怜惜了。我之于它是一种缘,它之于我,未尝不是缘,不然何以那么多水仙偏偏挑中了它?从此我便是它的倚靠,它的一颗心便寄托于我。它之见我第一眼,我们便心有灵犀了吧?
在西方,水仙意为“恋影花”。希腊神话里说,水仙是俊美的猎人纳喀索斯的灵魂。绿树掩映、水平如镜的清泉边,纳喀索斯瞅见自己水中的倒影,胸中立刻燃起了熊熊的火焰,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它。他一动不动,凝注着水中那无与伦比的幻影,日复一日。春去秋来,树叶在他身边堆积如小山,它终于憔悴死去,遗体一瞬间化作了秀拔的水仙,风过处,有珠泪一瓣轻轻摇落。因为水仙在秋天诞生,所以与其他花卉不同,秋季生长,冬天开花,春夏休眠。
我常想,一个男子不可遏止爱上了自己,那该是怎样一种绝世精致的容颜呢?水仙是男人的花,偏比女人还美,凝聚了天地神秀,体态窈窕,芳姿婀娜,玉质冰肌。
同事家中养了许多水仙,像鱼,密密匝匝,一株一株,都挨在一只塑料盘里。心里颇有些羡慕。此刻想来,倒为它们深深惋惜,蓝颜薄命呢。水仙是不宜那样养的,它是精致的,不适宜群居,如纳喀索斯,它的精神世界遗世独立。每株有每株的世界,每株有每株的气场,挤到一起,它们便失去了自我,失去了灵魂,也失去了美。
旬日后,水仙开花了,两小朵,柔柔弱弱,楚楚动人。六片花瓣围拥在一起,拼成一只玉盘。中间盛放着金黄的花心,玉台金盏,清香袅袅。我心中一动,如果把未开花的水仙比作青春的少女,这开花的水仙怕应比作情窦初开、风情微启的女郎吧?静静悄立,粉面微露,自有一种风华,惊鸿一瞥之后,再也不忘,魂牵梦萦了。
又绽放了三粒,满室飘香。还有几粒也快要绽放了。看着它们,我竟尔有些悲伤。开花之后,水仙也就渐走到生命的尽头,它生命中的所有努力、所有沉默似乎只是为了这最后的绚烂,只是为了这短暂的极致之美。
养花是一个期盼的过程,一旦看它开花,便有些怃然,心里突然被抽走了什么。
我想到樱花。樱花在日本被尊为国花,有“樱花七日”之说。日人推崇樱花,不仅是因为它妩媚娇艳,更是因它短暂的灿烂后随即凋谢,死在最美的一刻,死得壮烈。据说这和日本的武士精神有相通之处。水仙颇似樱花,只是樱花开在室外,大团大团的簇生,轰轰烈烈,生怕有谁不知,恣肆汪洋,直率外露;而水仙静静开在室内,有人知也罢,无人赏也罢,都与己无关,它只是独守一隅,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默默地思,默默地开,也默默地老去。或许它很怕人看到它的死亡吧,死是很私人的事,需要静静地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