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囚渡
——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云影微皱,秋灿烂的天色洒落人间,透过北岛县的一檐,落下满庭稀疏的日影。
白衬衫少年在窗前沉默地写信,眉眼如画。
致远方的浔芷姑娘:
展信安。
时汐无恙。我住地刚历经一场战争,因此我有小半年没有给你回信,不知你可安好?我的白信箱被炮火的余烬烧毁,连同里面好几封你的来信,我很抱歉。
好久没有动过写信专用的钢笔了。而今写信,千言万语集于笔尖,却不知写些何。
我们这里海滩上的白鸽快绝迹了,它们一定是被烽烟给惊走了。但我相信,来年春天,它们定会再回来。
我在冲突期间躲进邻居家的偏远屋子,很安全,但我也曾在百叶窗扇下远远望见过几个零落的敌军士兵。他们神情肃穆,身上挂了彩却依然持着军姿。他们在自己国家应也很有威望罢。
不过在这里,他们就是我们深恶痛绝的恶魔。
说了些很零碎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好再写了。
期待阿芷的回信。
劫后余生的时汐
X年X月
如今纷飞的战火终是灭了,北岛的天光重又满溢希望。已枯卷的情怀,伴随着那个被战争踏碎的旧年代,终成过往,而伤痕、苦痛,辗转于北岛居民的内心。
时汐起身,将清晨刚做好的干花塞进信封,封好。
收起信封的一瞬,他的眉眼溢满温柔。
时汐走在通往邮局的小道上,周遭的荒草间不时有弹壳,血痕,甚至烧焦的血肉残肢,将连天的黄碧色沾染上污浊。
时汐的眉头渐皱,暗自将目光避开。
待牛皮纸信封投进暗绿色的信箱内,时汐才松口气似的,敌军刚撤走,指不定还藏着潜在的危险。
他走回家,一路鸟雀啁啾的声响消失了,猫狗在野草间穿行的声音不再,甚至风过林梢,叶的沙沙声也淡去几分。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烦。
推门前,他再次查看了被烧成黑色的白信箱。没料竟还有一封背面烧焦,正面完好的信静静地躺着,它烧焦的一面与信箱底面融为一体,极难发现。
时汐紧捏着信封一角,如获至宝。
他回到桌旁,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将信封一边齐整划开,为留下信封上的火漆。
浔芷手作的火漆很美,她会混用多种色彩,将一枚火漆染成温暖的渐变色,上面纹样镀上淡金,道不出的璀璨。
致远方的汐:
巧克力色的天,透明的门,蓝色的脸,红色的鲜血。
我的世界怎么了?
我不会再假装可以理解这个世界,我了解的这个世界早已在我耳边轰然坍塌。
……
后来,故事在岁月里荒芜成烟。
那些曾经怦然心动的星河滚滚,曾经念念不忘的山川日月,转眼便作了黄粱一梦。
唯君光辉,能像漫过山岭的薄雾……
真羡慕这些文字,跨越了昨日天涯,翻过千山万水,代我见你。
我该怎么办?
悲伤的浔芷
X年X月
时汐看着这封残缺不全的信。信很长,却被烧毁大半,只剩下这些文字。
字迹有些凌乱,不像是平常她用玻璃笔写下的娟秀字迹。而更让他不解的是短短几句信的内容,像是一首诗歌,更像是一道谜题。
而首句写了奇异的颜色,却只有血色是对的。最后的“我该怎么办”“悲伤”等词却又不像玩笑。
难不成因自己久未回信,她写下这些句子,聊以慰藉她的心魂?时汐尽量想着好的方面。
时汐的目光停留在落款旁边,一块很淡的水渍。
是眼泪吗?
不对,这封信他首次打开信箱没发现,说明它在最底下,也就是——它是最早收到的那封信!
那就排除了浔芷因他许久未回信而悲伤的可能。
时汐翻出压在他密码盒底部的相片,女孩黑棕色的瞳孔盛满笑意,盈盈地望着镜头。这是他们成为笔友后,互相交换的照片。
然心中的念头却因时汐的胡思乱想而愈发明晰。
这小半年的时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少年抽出所剩不多的信纸,匆忙提笔。
远方。浔芷无生气地趴在书桌上,幽深的瞳孔已然涣散。
一把小巧的美工刀深深刺入她的手腕,鲜血流了一桌一地,几欲干涸。
她身上粉色的宽大睡袍遮住了满身伤痕。
像个沾血的布娃娃。
浔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眼望着白鸽从她手腕伤口处飞出,就安心离去了。
白鸽飞出窗外,向地平线混沌的天色展翅。三十天,时限紧张,它必须一刻不停地飞过汹涌的大洋,这还远远不够。
真正的挑战,是人心。
白鸽开启了它的漫漫征途。
它飞过小镇上空,镇子一片祥和,炊烟袅袅,笑语盈盈。阳光温柔地铺上小小房屋的绯色瓦,同遍地的花树熠熠生辉。
小镇很快在白鸽身后模糊成一团烟火气,那里是烽火、瘟疫横行地区的人们无法抵达的乌托邦。
却依然不可能消除罪恶。
白鸽飞过金色的沙滩,熙攘的人群,义无反顾地飞向大海深处,那里尽是危机,小小一只白鸽却全然不惧。
日暮。夕阳余晖洒在泛起波澜的海面,倒映出粼粼光辉。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
白鸽知晓时辰不早,在低空拍打着翅膀,急急欲求栖身之物。
前方恰有一块被人遗弃的木筏,它飞上前,安心地度过了一晚。
翌日,白鸽披着晨辉出发。
又历经数天的飞行,它已飞过很多路,周遭渔船、游轮全无,海面一望无际,也没有孤岛的影子。
白鸽疾行数里路,终于赶在夕阳尾巴里寻到了一棵漂浮的枯木。
枯木显然也历经漫长的漂泊,才来到这里。它的枝叶早已被海水卷走,只剩下光秃秃的深色树干。
白鸽欣喜地用纤细的爪子抓住枯木,凑合了一晚。
白鸽知晓越飞向大洋深处,可供它栖身的地方就越少,它却别无选择,一路向前。
到了第十天,却变天了。黑云在天边低低翻滚,咆哮,空中酝酿着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豆大的雨珠砸落下来,将海面扰的波澜阵阵,白鸽不多时就已湿透,可四周水天相接,哪有躲雨之地?
白鸽扇动着翅膀,奋力向前。
水汽滚滚,挡住了白鸽的视线。厚重深沉的云影将日光一丝不漏地密封起来,使得白昼宛若黑天。
雨渐大。雷声滚滚,黑浪滔天,大洋恶意尽显,妄图将这只弱小的白色生灵永久囚禁在大洋深处。
之前的水朗风清不过是大洋假惺惺的表象。
白鸽逆着重重阻力,振翅而行,它坚信这不过是大洋同它开的一个玩笑,磨炼它下罢了。
然而暴雨整整持续了三天。
白鸽整整飞了三天。
这般风浪之下,找到栖息地并平稳地度过一夜简直难如登天,任何漂浮物都会被巨浪吞噬。
故它干脆昼夜不息地飞行。
白鸽早已脱力,它的爪子几欲触碰到翻滚的洋面,却一次次绕过翻涌的浪花,凭着它主人的信念。
它顶着暴雨,迎着狂风,飞向缥缈的前方。
又一个巨浪滚来,白鸽意识已弱,没能再躲开。
它一下坠入冰冷的海水中,铺天盖地的窒息感缠裹着它,令它霎时清醒。
“天穹黑到一定程度,星辰就会熠熠生辉。你可以被毁灭,但你不能被打败。”
冥冥中神指引着它,让这个白色精灵明白一种名曰信仰之物。
白鸽扑棱棱地拍击着翅膀,与凄冷的海水、阻力斗争。
它豆大的、黑棕色的眸子多了点光。
它一点点地逃离大洋的囚笼。
成功了。
惟其艰难,方显其勇毅;惟其磨砺,使得玉成。
重见日光,眼前的海水也仿佛碧蓝些许。
白鸽望见远方的一个小黑点,欣喜若狂。它凭着最后的气力飞向渡海而遇的第一座孤岛,坠向希望的绿洲。
落日熔金。夕阳也为白鸽唱响赞歌。
时间却是一点一滴客观地走,白鸽给予命运以重创,却敌不过时间。
征程已过大半,白鸽在最后的五天里与时刻赛跑,终在第二十九天午后抵达了沿海的小镇。
它只剩下一个小时。浔芷离去之时,是下午。
白鸽四处寻找着白信箱,无果。
它从无穷的远方出发,跨过无边的海,抗击恶意的暴雨,向命运呼号……却发现终点一无所有。
它徒劳地四处飞着,飞过已被烧得焦黑的白信箱,飞过时汐的窗前。
“鸽子!”少年欣喜地打开窗,却只望见白鸽离去的匆匆剪影。
时辰已到,白鸽四散成光点。
少年在窗边自言道:“不过刚才那只白鸽的眼,黑棕色的,却好像浔芷啊。”
少年不知,那封躺在绿邮箱里的信,永远找不到收信人了。
浔芷、白鸽,终究败给了时间,或许还有战火。
后来,故事在岁月里荒芜成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