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也上岁数了,今天是我六十六岁的生日,儿子和儿媳妇正忙忙碌碌地为我操办着生日会之前的一切事项,我在主桌边上闲坐着,难免不胡思乱想些别的事儿。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六”这个数有啥吉利的,其实不止是不明白这个数,我还不明白“四”、“八”、“十四”、“十八”之类的各种数字的吉利与不吉利,我觉得相信一个数字能决定运气如何这事儿怪逗的——别看我老了,虽然我的腰不太好了,但我的脑子还没生锈。
我儿子今年三十三,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才把他生下来,但他儿子已经六岁了,正在我旁边的玩能变形的小汽车呢,时不时地问我一句:“奶奶,怎么还没开始?”或是:“奶奶,我现在可以吃糖吗?”我感到了这孩子不专注的成分——连玩具都不能使他忘我的一心一意。我以前总听我的妈妈说起我的童年,据她所述,我小时候抱着一本书就能自己安静地坐一下午不说话。我判断不出这是因为书比会变形的汽车更有魅力,还是因为我比我孙子更不爱说话。
我的儿媳妇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说话自带“糖味儿”的,不知道我孙子会不会因此更愿意听她说话。本来我不想办什么六十六岁生日“趴体”,但儿媳妇一直坚持,还说这个数字吉利,一定得重视。我说既然这么吉利,那不重视也不会倒霉的。她噼里啪啦地又说了一堆神神鬼鬼的话,还是带着糖味儿的,但我不是爱吃糖的六岁小孩。可是就算我能从逻辑上说服她,也抵挡不住她如火一般的热情。
我年轻的时候不怎么热情,小时候总有长辈觉得我不尊重他们,我知道他们对尊重的定义:不管年轻人的心里怎么骂他们,只要表面上热情如火,能说会道,说话带“糖味儿”的,就是尊重。我实在是没法含着糖说话,那样容易流口水,也可能被糖噎个半死,所以我一直不怎么讨长辈的喜欢,不过我倒不觉得这是我的问题,这应该是因为我没碰上志趣相投的长辈而已。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很怕变老,看着老年人没有光泽的脸,听着他们愚昧腐朽的“谆谆教导”,我总怕自己也会变成那样,不过从今天来看,我似乎没有成为那样的老人,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然而自从上了六十岁,我发现变老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一种优势,出门坐公交的时候偶尔有人给我让座,在人多拥挤的地方大家都与我保持距离,进入各种建筑的时候也有人替我开门,在公开场合我说的话也会被大家考虑甚至接受了,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像我年轻时候那些说话带“糖味儿”的年轻人一样,他们很尊重老年人,但其实他们的所作所为都让我觉得有点儿难受,也有点儿羞愧。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都认为老年人就是“慈祥善良、和蔼可亲”的代名词,这挺怪的,可能跟相信数字能代表运气的怪异程度不相上下。每个老年人都是从婴儿时期长大的,经历过人生的各个年龄阶段,也经历过不同的人生,怎么可能成为一模一样的“和蔼可亲”的老年人呢。我年轻的时候就对“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个口号存有怀疑,因为我感觉“尊重”应该是面向值得尊重的人的——我的意思是尊重与否应该是与对方的品质有关,而不是与对方的年龄挂钩。而我现在对其的怀疑更甚——如果大家知道我这个长着白头发的家伙在年轻的时候从来不像他们那样尊重老年人,现在老了也成天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那他们还会继续发扬传统美德吗?
其实在我胡思乱想上面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生日“趴体”早就开始了,本来我感到这并不重要,只有我的视觉感受到我的儿子和媳妇在搭起来的临时小舞台上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上面悬挂着的红色条幅有些刺眼,我本来想移开目光放松一下眼睛,却看到我的儿媳妇兴冲冲地走下台,走向我,我感到有些眩晕。
儿媳妇把晕乎乎的我拽上台,搂着我衰老的肩膀,热情洋溢地对着台下的亲朋好友们说道:“今天是妈六十六岁的生日,希望妈在这吉利的一年里身体健康,万事顺心。在此,我为妈献上一首歌,祝愿她福如东海,日月昌明,松鹤长春,春秋不老,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面来财,九九同心,十全十美。同时也祝愿在座的各位都幸福安康!”
说实话,儿媳妇说的那些“糖话”我什么也没记住,因为我当时晕乎乎的,上面那段话是我自己东抄西搬瞎写的,但意思上应该八九不离十。我只记得我站在台上,脸上挂着十分幸福(但其实是尴尬)的笑,在儿媳妇身边听她唱十分煽情的歌,我想起我二十岁那年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幕,一个跟如今的我一样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在女歌手的身边微微笑着,台下的观众则泪水涟涟,但当年的我对此的体会远没有此刻强烈,此时此刻,我格外希望这个临时搭建起的台子崩塌,我掉在地上摔坏了腰,我被送进医院,我成为了真正的“趴体”,那样就不用再给唱歌的人伴舞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记得了,儿子他们一家三口在举办完这场成功的生日会之后就回家了,现在我坐在家里舒适的椅子上,诚诚恳恳地记录着这难忘的一天。我突然又想到,我不应该当个说实话的老年人,这也可能意味着我不适合当个会说话的人。因为如果其他老年人的利益由于我所述的一切胡思乱想而受到了侵害,我就是一个罪人,所以希望年轻人都不要看见,就算看见了也要记住这个事实:尽管我白发苍苍,但我是个坏家伙,所以不能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