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三十八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㊲]一个心理师从此埋下了一个愿望——开车来西藏,只为搭一次人……
1.
第二天的一大早我便和两位伙伴分道扬镳了——他们拐往成都方向去了,要走完川藏线剩下的路段;我则坐上去德钦的车子,在滇藏线上继续探索我的茶马古道。
在去德钦的路上,我计划着要在飞来寺停留的。想的是,既然还没准备好去挑战梅里雪山,那站在飞来寺跟前远远地瞅一眼总是可以的吧?
讲真的,攀登雪山,尤其是能在有生之年攀登一次珠穆朗玛峰是我对生活的期待。不过我也搞不懂的是,我为什么要干这样作死的事情呢?
我记得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一群登山者围坐在珠穆朗玛峰的大本营,各自说着各自登山的理由。
有人说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我估计,他多半是想给孩子们树立一个榜样吧?好告诉他们,只要是自己想干的事情,就没有什么是干不成的——哪怕是像他这样平凡的人,哪怕是像攀登珠穆朗玛峰这样不平凡的事。
有人说是因为已经登了六个山峰了,就剩下珠穆朗玛峰了,憋着一口气要去征服它。这个想法我特别能理解。如果让珠穆朗玛峰成了一个「未完成事件」,那余生就不美好了。
还有人举着酒杯说「因为山在那里」。这个给人感觉很装逼是不是?其实,他不是装逼,只是他不便说出大实话——他觉得说出了实话,别人听不懂,还得费神去解释。对他来讲,「解释」并不比攀登珠穆朗玛峰轻松。
…………
要我说,他们一个个都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也必然知道雪山的凶险,上山后随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但用「作死」来形容,未免太过轻率了;他们都是有着非来不可的理由。
不过,相比珠穆朗玛峰,我眼前的梅里雪山脾气有些不太好,就从未让人真正地亲近过!
和那些铩羽而归的登山者一样,这次我大老远地赶过来,也没能亲近上梅里雪山——云层实在是太厚了,我什么也看不清,就直奔德钦去了。
2.
由于这一路的辛劳,我预备直接从德钦转车去丽江得了。我知道,那几天还有几个小伙伴在丽江活动,说不定还能偶遇呢。但不如意的是,侯着我的只有去大理的车。
不过有意思的,坐在大巴车上,对于这次出行,我有了一些特别的发现:拼车的时候,我在跟司机师傅讲价钱;住宿的时候,我在跟客栈伙计讲价钱;甚至停下来吃碗面,我也要跟面馆老板讲价钱……
似乎,忽然之间,一个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就变得(更)小气、斤斤计较起来。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思来想去,多半是因为我在旅行,而不是旅游,更不是度假吧。
对我来说,旅行是对体力、勇气和智慧的考验,多花出去一块钱都会被我视为是对「智慧」的不小的侮辱。那侮辱,一如被人偷、被人骗、被人抢了!你想呀,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来就是,旅行中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了,茫茫前路还会遇到什么、经历什么?谁也不知道的,身边多存留点现金终归是好的。这就像一个伟人讲的那样——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这倒让我想起一路上的收费厕所——他奶奶地,我一路尿尿都尿掉了十几块钱,不痛快!
3.
都这么不痛快了,瞧我这暴脾气,哪里肯忍?我得给情绪找一个出口。想着茶马古道还很长,我就由着性子在车上捋了捋「度假」和「旅行」的区别。
若要说得具体点,我觉着度假就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比如漂亮的度假村,和宽敞的客房,以及周到的服务,美食更是不能少;这时间以「享受」为主。
至于旅行呢,那则是各种辛苦了:一条长长的路线,各种不可控的因素,有吃有住就已经很好了,风险不会大、挑战不会小;一路上以「体验」为主。
若要说得形象点,我们不妨把生活比作乘车。度假就好似乘了一会儿车,觉着有些乏了,就想着要停下车来撒泡尿,伸个懒腰放松下筋骨,然后抽支烟或补个妆,差不多的时候再上路。
与之不同的是,旅行就好似离开了那台车,尝试着换一台车,甚至跟在车子后面徒步或小跑一会儿。至于回不回到最初的那台车上,答案在两可之间。
这么一讲,就已经很形象了,但还不够生动,是不是?那好,那我再进一步,讲生动些。
比如说,对于那些在度假中的人,你若说TA是在旅行,TA可能会指着你的鼻子问:「我有那么苦逼吗?」
再转过头来看那些在旅行中的人,你若说TA是在度假,TA可能会指着你的鼻子问:「我有那么无趣吗?」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有些人就学乖了。他们看到出门在外的人,既不说「度假」,也不说「旅行」,而是说「旅游」。这就像写作中,在搞不清某人的性别时,我通常都用「TA」来指代一样。显然的,这样要保险一些。
但是呢,这里也暗藏了一个很大的风险。风险就在于,一说起「旅游」,会让人不自觉地将其和组团包车出行、统一制式衣帽、大惊小怪胡闹……联系在一起。
所以呀,对于一些爱计较的人——无论是假装在旅行还是假装在度假,你若说TA的出行是旅游,TA多半会很不客气地指着你的鼻子问:「我有那么庸俗吗?」
4.
在想到「庸俗」这个词的时候,我浑身激灵了一下——我想到了我正在探索的茶马古道。
在中国大西南的崇山峻岭间,蜿蜒着一条完全由人和骡马踩踏出来的古道——它从云南、四川进入西藏,一直延伸到尼泊尔、印度,直抵西亚、西非红海岸。这条神秘的古道就是我念念不忘的茶马古道。
与具有传奇色彩的丝绸之路会叫人想起思想、伦理、文化和创造力的交流不同的是,茶马古道存在了千百年的最大原因就在于通商的愿望:这头有那头渴望的东西——茶;那头有这头急需的宝物——马。
在我的想象里,有上百头骡马组成的商队缓缓地在密林中行进,身躯两侧一左一右地驮着鼓鼓的茶包;负责押运的藏民们神色警觉,提防着埋伏在附近的强盗……
想象到他们风餐露宿,我就忍不住要去观照自身——我明明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大巴车上,走的是滇藏线,可偏偏要给自己的脸上贴金,说自己走的是茶马古道。这不是庸俗是什么?这就让我有些尴尬了。
去大理的路上,车子在奔子栏有短暂的停留。这个镇子号称是旧时茶马古道上的重镇,只是我转悠了老半天,一点茶马古道的味道和痕迹也找不到了。
看吧,如今,成群结队的马帮身影不见了,清脆悠扬的骡铃声远去了,远古飘来的茶草香气也消散了……
车离开了奔子栏,天黑前就到了香格里拉——一个很破旧的县城。在这儿,我开始了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要不要珍惜机会,在香格里拉停留几天呢?
5.
说到「珍惜」,我感觉我挺不在行的。在过往的生命中,就有好些人都曾恨恨地说我,永远也学不会「珍惜」!我知道,那是句恨铁不成钢的大实话。
比如说,我曾喜欢上一个女孩,恰好她也喜欢我——在某个时间,这样的戏码似乎很容易上演——于是我们在一起了。然而,很多事情还没来得及做,不知怎么着,我觉得乏味了。
后来呢,我喜欢上另外一个女孩,可她偏偏不喜欢我。我便把自己当成偶像剧男二号,说是只要她幸福怎样都可以。我安慰自己:一生至少该有一次吧,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不求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她——爱我!
再之后,我似乎就再也喜欢不上身边的那个谁了。我偶尔也是会想起之前经历过的人,突然心里一酸——如果当初对她好一点就好了。问题是,这么想了时间就能退回去么?不能!
在孤单落寞的时候,我真心地觉着要好好珍惜下一个人了。可我又突然发觉,好像我已无数次地下定这样的决心了……我怎么就是学不会「珍惜」呢?
我琢磨着,我时不时地会下定决心要「珍惜」,通常是因为这样两种情况:一是别人劝我去珍惜,说这话的多半以「过来人」自居;一是我自己突然就意识到是时候去珍惜了,这多半是经历了某些变故后才有的体悟。
「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去珍惜。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说,我爱你。如果非要给这份爱加上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大话西游》里的这段被说滥了的台词俨然是导演借至尊宝之口劝诫众人学着珍惜。这种劝诫是站在过去不曾珍惜的大背景前讲的,是「活在过去的」。
心理学家卡尼曼在提出前景理论时,提到了「损失厌恶」的概念。他认为,损失厌恶就是个体对自身收益的减少所产生的一种不悦的情感,并且对同等数量损失产生的不愉快情绪要远远强于同等数量收益产生的愉快情绪,即人类天生对损失保持敏感。
这种趋利避害的特点,作为一种进化机制被人类世世代代传承了下来。
「我们要学会珍惜我们生活的每一天,因为,这每一天的开始,都将是我们余下生命之中的第一天。除非我们即将死去。」
《美国美人》中的这句台词也在劝诫我们要去珍惜。与《大话西游》不同的是,这是「活在未来的」。卡尼曼提出的「作为效应」,若加上时间的维度,稍作修改可以来描述这一现象。
站在未来的时间点上看,「不作为」是不能接受的,而「作为」是容易接受的。如果「不作为」,引发了负面的结果,就会激起更为强烈的后悔情绪;如果「作为」了,纵然结果不如预期,免不了遗憾,但在心理层面上,遗憾要比后悔好受些。
要我说呀,无论是「损失厌恶」还是「作为效应」,都是在提醒我们要学会去珍惜,为的是避免引发「后悔」的情绪,因为「后悔」往往是灾难性的。
不同的是,它们要么是「活在过去的」,要么是「活在未来的」。可顶奇怪、难理解的是,不也正是它们一边劝着、一边教着我们要「活在当下」嘛?
6.
「当下」,有理由被视为世间最美丽的字眼了。既然来到了「当下」,我们不妨放慢节奏,仔细地审视一下「珍惜」这个词,对这个词的概念做一番拆解——「珍惜」所包含的不外三层意思。
首先,它意味着要活在当下。什么是活在当下呢?就是从我们那夜以继日运转不休的头脑中跳脱出来,把注意力聚焦在我们的感官上,聚焦在我们的心灵上,当下的味道就自然呈现了,生命的喜悦就自然浮现了(是不是很难捉摸?所以我对这个词没什么好感)。
其次,它意味着要评估风险。来自「当下」的刺激有很多,能做的、想做的自然也不会少。这时,我们不得不面临选择,选择前自然少不了评估。无论是来自「过去的」惨痛教训,还是发自「未来的」恐惧不安,都会影响到评估的结果,进而左右了我们的选择。评估后而作出的选择,就被贴上了「珍惜」的标签。
最后,它意味着要合乎道德。懂得珍惜的人是惹人喜爱的,不懂珍惜的人会遭到谴责的。这时候,「珍惜」(当下)与「感恩」(过去)、「梦想」(未来)是串在一起的,成了一个沾有浓厚道德色彩的标签。被贴上这个标签是件很荣耀的事儿。
这基本上已把「珍惜」拆解开了。在香格里拉我要做的就是再把拆解开来的部件组装回去,真正地为我的思想斗争所用。要不然,我费力拆它做什么?
首先,我试着感受当下的感受。当下一:香格里拉是我向往了很久的地方,我很有必要多停留一会儿,探索一番;当下二:这个时间我实在是很疲惫了,应该早点走完我计划中的路段,去大理休息。
接着,是时候评估一下风险了。在当下一的风险是:香格里拉可能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好,很有可能不对我胃口,再说了,我都这么疲倦了,是很难尽兴的;在当下二的风险是:此后恐怕很难再这么巧地路过香格里拉了,若是特意过来玩的话,成本就不知要高出多少了。
在这里,在作出决定之前,一旦考虑到了风险,无论是选择停留还是选择离开,我的决定就都贴上了「珍惜」的标签。
最后,还要接受一下道德的检验。来到这个节点,我且撇开个人的想法,将问题丢进更大的社会环境中,就会发现,究竟是停留还是离开,是有一个社会倾向性的(如果是道德色彩更明显的问题,这种社会倾向性也就更明显)。和这个「社会倾向性的选择」一致的决定便被社会认为是「懂得珍惜」的决定。
这时候就会出现两种情况:其一,我的决定和「社会倾向性的选择」保持一致,这是理想的状态,且不去说它了;其二,我的决定和「社会倾向性的选择」并不一致。
在两相不一致的情况下还可以做细分:我在评估的时候,我的决定被打上了「珍惜」的标签,但并不被社会所认可,此其一;其二,我的决定被社会认可了,但在我自己的评估系统里,它却是不值当的。这两种状况都会给我带来冲突。
分析到这,问题就明朗了。当有要「珍惜」的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要做的就是:感受当下的感受;评估选项的风险;若发现我的决定可能会造成冲突时,就问问自己,我是要做一个听别人话的乖宝宝呢还是做一个听自己话的乖宝宝?
想来,真正做到这三步(过程远比结果重要),才可谓真正地学会了「珍惜」,也学会平静了吧!
在我坐着大巴离开香格里拉,绕过丽江开往大理的时候,你若是问我这样一个问题:经过这样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现在的我和之前的我有什么不同?那回答一定是,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学会别人所说的「珍惜」,但我学会平静了。
一个人最难的就是可以平静地面对离别,而这个世界的吊诡之处正在于:当一个人学会平静面对离别的时候,那些人、那些地儿就在他的心里永远不会走了。
7.
车子开到大理已是后半夜了。其实,这一路的景致也是非常不错的,若用「卧槽」「牛逼」「尿性」「尼玛」「真特么好看」……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只是,有了前些天的视觉冲击,这一路的景致都退为我思考问题时的「背景」了。
连载中,第三十八篇;下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㊴]一个心理师在大理留给别人的印象就是孤独的、冷漠的、自私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