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使,白天使

文|杭松


“您好,我给您擦脸。” 女人平淡的声音合着手中的白色毛巾在中年妇人白皙的面颊上温柔地游走。

“好了,我来给您化妆。”女人的脸藏在白色口罩之后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亮如秋水。她的短发整齐而柔顺,像是一根根精心修剪过一般。她打开化妆盒子,纤细灵活的手捻着笔刷,拈着粉饼。

底妆,遮瑕,修容,定妆,画眉,点唇,一气呵成,就像一场魔术。

“您今天真漂亮。”女人的声音隔着口罩如冬日清晨的风铃。她打量着中年妇人:略带沧桑的面容,黑发中夹着银丝,弯弯的细眉,红润的嘴唇说不出的高贵,典雅。

她一定是一位母亲,她兀自想着,便将脸转向窗外阴沉的天。

“我母亲在里面吗?”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雄浑沙哑,听着是个会抽烟喝酒的臭男人呢。

“你好。”

“您好。”

简单的问候,男人就见那中年妇人正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面容安详。

“妈,您今天真漂亮。”说完,他愣了一会儿,蹑手蹑脚地踱到她的身边像是怕会吵醒她。他轻轻握起她的手,静静站了一会儿,仰起头,吸了一口气。

“谢谢你。”他转过身来一把握住年轻女人的手,“谢谢你!”他重重说道。

“谢谢你,让她今天这么漂亮!”男人认真地看着一身黑衣的女人,泪水从他刚毅的脸颊上滂沱而下。

“能为她最后一次整理仪容是我的荣幸。”女人的脸被口罩遮挡。

男人离开,她别上胸前的铭牌。那铭牌镌刻着她的名字——安燃。职业,入殓师。


不微笑,不主动握手,不参加别人的婚礼。黑衣,黑裤,黑色短发。安燃已记不清自己何时习惯戴上口罩,忘记了微笑。她也记不清自己究竟何时已经麻木到忘记了如何哭泣。但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在帮助那个中年妇人入殓之时遇见了那个名叫迟望的男人。当迟望握着她的手,说出那句“谢谢”时,安燃也不知道为什么,见惯了生死离别的自己却在那一刻落下了眼泪。

“你来这里做什么?”安燃的思绪被一声尖锐的女声打断。

“安笙,姐姐好久没见你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安燃嚅嗫地望着眼前的女孩。

“你没看见我在工作吗?”女孩穿着洁白的护士服,摘下脸上的口罩似乎想让自己的声音更具杀伤力。

“安笙,今晚我们一起吃饭吧。姐姐想和你谈谈。”安燃坐在医院角落的塑料椅子上轻声说道。医院苍白的日光灯让她身上的阴影更加强烈。

“吃饭?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呢!上次让一个姐妹知道我有一个给死人化妆的姐姐,她每次见到我都躲得远远的。”安笙指着安燃,忽然看了看四周,一看没人便接着说道,“我和你说,你可别被人认出来。要是让我同事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姐姐,我在这儿怕是要混不下去了!”

“安笙,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姐姐不是一直都戴着口罩吗?”

“戴口罩?你以为一个口罩就能遮住你身上那股尸臭了?”安笙本能地退开一步,赶紧将口罩一侧的棉绳麻利地挂到自己耳后,像是要用这口罩去阻隔什么。

“安笙,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不是一直说姐姐的工作很神圣,要以姐姐为荣吗?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有了我的生活,我的事业。你少来烦我!”

安燃还想说些什么,安笙却没有给她机会。她狠狠白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那办公室上的牌子写着——妇产科。

安笙,二十三岁。职业,妇产科护士。


冷清的咖啡厅里,角落的木质咖啡桌旁坐着两个年轻女人。咖啡杯上热气蒸腾。

安笙穿着白色的风衣漫不经心地搅动手中的咖啡匙,不冷不热地说道:“好了,如你愿,我出来了,你要说些什么?”

“安笙,姐姐能不能求你个事。”安燃戴着口罩轻声说道。她一身黑衣,和安笙的白衣形成鲜明的对比。

“噢,求我?你还有脸求我。你求我什么?倒是说来听听啊。”安笙一脸的趾高气昂。

“安笙,你能不能把迟望让给我。我,我只有迟望了。”安燃的语气透着乞求和悲伤。

“我说我的好姐姐,你要是真喜欢迟望你就脱了衣服上啊。天天戴着个口罩半夜像鬼一样跟着他你想吓死他啊!”安笙鄙视地看了一眼安燃,继续说道,“迟望这么好的男人,就算我不上,迟早也是别人嘴里的肉。我的好姐姐,你那么爱我,就把迟望当做生日礼物送给我呗。”安笙的脸上挂着一丝无赖一般的俏皮。

“不可以!”安燃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安笙,姐姐什么都可以给你。只有迟望不可以。你知道姐姐这种身份要找到一个能包容自己的人有多难吗?安笙,你还有很多机会。而姐姐只怕错过了迟望,便要孤独终老了。”

“你活该孤独终老!”安笙骂道,“当年要不是你去学什么殡葬专业,爸爸也不会被你活活气死!那一天,爸爸出门前和你大吵了一架。要不是你的那一句‘我再也不想看见你’,爸爸就不会出车祸,就不会丢下我们俩!你就是个扫帚星!扫帚星!”安笙骂着,脸上落下泪水。

“安笙,我知道错了,我知道自己晦气。可我真的只有迟望了……”

“那就脱了衣服上啊。”安笙的表情透出一丝痞气,她一手环起自己的白色挎包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安燃,“看见了吗?这包可是迟望送给我的。漂亮吧?他说我美地就像一个天使。天使,是要用白色的。而黑色,永远只属于那地狱里的恶魔。”安笙弯下腰,将脸凑近安燃,像是吐痰一样将“恶魔”这两个字冷冷地吐到了安燃的脸上。

那一个夜晚,安燃哭了。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磐石不会再落一滴眼泪,可她又怎知道,这世上能让人伤心欲绝的并不是那心房之外的刀剑,而是住在自己心里之人所放的一把火。


“先生,您听说过入殓师吗?”

灰色的天,冷清的街,安燃穿着黑色的衣裤,手里抱着一摞宣传单在向零星的人们述说着什么。上街拓展业务是安燃最讨厌的一件事,和她一样讨厌这件事的还有她的同事方芳。

“先生,您……”安燃弓着身子刚递过一张宣传单,她面前的老人早已如躲避鬼怪一般逃之夭夭。

“安燃,我们做错了什么吗?”方芳望着老人逃跑的背影委屈地问道。

“我们没错。如果非要说错,大概是错在为他们考虑地太远了。”安燃转过脸来,看着方芳脸上的红印,说道:“方芳,你的脸……”

方芳委屈地点了点头:“爸爸打的。”说完这话,她便不想再说一个字。

“方芳,你要想着自己其实很幸福,至少还有爸爸打你。”安燃说完,便兀自向前走。她知道,这个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女孩,有着和自己相当的坎坷遭遇。有些事,就算不问,自己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两人正走着,萧索的街道上突然窜出了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他一把拉过安燃身旁的方芳,不由分说便甩出了两个耳光。

“你在这里做什么!”男人朝方芳吼道。

“你干什么!”安燃的怒斥伴随着方芳的哭声。

“哦,就是你,把我女儿骗到这里做死人生意。”那男人指着安燃,突然一掌将她推了个趔趄。

“爸爸,别动安燃姐,我跟你回去还不行吗?”方芳委屈地说道。

那中年男人一把拽过方芳甩手又是一计响亮的耳光:“老子前个月才托爷爷告奶奶给你物色了一份美容院的工作。你倒好,体面生意不做到这里做死人生意。真是把你老子的脸都丢尽了!”

“方芳有手有脚自食其力,怎么就丢您的脸了?”安燃质问道。

那男人吐了口痰,愤愤然说道:“那站街的小姐也是有手有脚自食其力,要我看,我宁愿花钱去睡一个小姐都不愿意睡你!肮脏,龌龊!”

“你,你这人怎么说话的。我们入殓师为‘大体’整理仪容做告别仪式,让他们漂漂亮亮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这么神圣的工作,你,你怎么可以……可以把我们和……和那什么,相提并论。”安燃悲愤地指着她面前的男人浑身颤抖,气地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

“够了!”方芳带着哭腔朝男人大吼道,“你侮辱安燃便是侮辱我!你侮辱你的女儿便是侮辱你自己!”这一声吼竟将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男人怔住了。

半晌,方芳开口道:“爸爸,我问你。你在给我介绍美容院工作的时候,告诉人家我之前是做什么的了吗?”

“老子,老子说你在民政局工作的。”中年男人的气焰减了一半。

“你为什么不和别人说我是入殓师呢?”方芳又问。

“要是人家知道你摸过死人的脸又去摸她的脸,不吓死才怪!”那男人挥手道。

“这就对了,”方芳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爸爸,你知道吗,我在美容院里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怕被人认出来。我戴着口罩,蒙着面,没人知道我是谁,没人知道我的过去。在那美容院里,我有一个代号叫‘安琪’,他们只知道安琪有一双很漂亮的巧手,这双手可以赶走他们脸上的皱纹,抹去脸上的斑点,可是谁也没有见过安琪的样子。有一天,一个熟客摘下了我的口罩,认出了我便是替她祖母整理仪容的入殓师。然后,我毫无意外地丢了工作。爸爸,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自己选择的路。这既是一条不归路,你又为何要苦苦相逼呢?”

男人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了头。大段的沉默过后,他掏出一支烟,抽着抽着眼眶便红了。他低声道:“女儿,你知道你老爸这辈子最要面子,真的是过不去这道坎啊。”

“爸爸,如果你真的了解我的工作,你会以我为荣的。”

中年男人掐了烟,紧紧搂住了弱小的方芳。

“女儿,爸爸对不住你。”男人说道。

“爸爸,谢谢你。”方芳说完,走到安燃身边。

她抱住了她,靠着她的耳朵低声耳语:“安燃,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不用蒙着面生活,能够大声说出自己的职业,光明正大地告诉世人,我们是谁。”


安燃习惯在下班之后静静候在那栋豪华的办公楼下。办公楼玻璃幕墙投射出的明亮灯光让自己倍感孤独。她戴着口罩,如一个感冒的病人静静地,无声无息地站在那个旧报亭的侧面。她黑色的衣裤和暮色中城市的阴影融为一体。

安燃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影子。她是城市的影子,安笙的影子,更是迟望的影子。

当城市的路灯打亮,她便能看见迟望穿着蓝色西装,拎着那个咖啡色的公文包走出办公楼。

安燃只要看上一眼便能知道迟望的心情。比如今天,她看着迟望像个小男孩一般三两步跳下门前的台阶,她便会感到幸福和快乐。因为迟望快乐,所以安燃也快乐。但在某些日子,安燃看着迟望像是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地拖着腿爬下台阶,她便会感到莫名的心痛。

安燃拿着刚在报亭买到的杂志,如一个影子一样不远不近地跟着迟望。她知道迟望会在下一个拐角买一杯牛肉丸,然后分作四口一次性吃完。吃完牛肉丸,迟望便会走过两条街,在那个掉漆的公交车站台等38路公交车。

这时,自己的妹妹安笙便会出现在迟望的身边。他们亲昵地交谈,手拉手坐着候车,然后一前一后挤上熙熙攘攘的38路。

“哐当,哐当。”公交车摇晃着车身碾过布满尘土的街道,也碾过安燃伤痕累累的心。待公交车走远,安燃便会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静静地坐在刚才安笙所在的位置,用手抚摸身边位置上迟望留下的温度,幻想一分钟以前,和迟望在一起的不是安笙,而是自己。

“哐当,哐当。”又一辆38路发出了超载时特有的车厢挤压的闷响。安燃捏起杂志,像一个影子一样缩入了车上的人群。

她的家,和她和他的家,在同一个方向。


迟望,你真的忘了我吗?

在寂静的深夜,安燃常常会那么想:迟望,如果不是当年那一场车祸夺走了你的记忆,我们的感情还像当年上学时那样吧?迟望,你真的忘记了吗?当年全校师生都视我们殡葬专业的学生为恶魔,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就算在食堂吃饭也没有人愿意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唯有你,你说我是一个天使,美丽又善良。那一刻,我便认定了你是我能够托付终身的男人。可是那一天,我和你吵了一架,我对你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便赌气跑出了校门,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听见你在我身后的呼喊和汽车刺耳的刹车。我回过头,我看见你倒在血泊里,你的头重重摔在了柏油路上。我抱着你嚎啕大哭。我当时心里想着,迟望,不要走,不要让我为你入殓。

三天后,你终于醒了过来,却似乎失去了关于我们的记忆。我的妹妹安笙在那家医院实习,她对你的照顾无微不至。你爱上了她,就如当年你爱上了我那样。迟望,我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不敢见你。我是一个不祥的女人,我怕我的晦气会给你带来不幸。无论是父亲的死,还是你的伤都因我一语成谶。我不怕死,可我怕我会伤害你。迟望,原谅我,原谅我不敢见你……

每每想到这里,安燃便会掩面抽噎。她恨安笙,她恨安笙抢走了自己唯一的支柱。要不是安笙,自己早就有了面对迟望的勇气。安笙高傲的姿态在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想起安笙说的“我没有你这个姐姐!”更是对她失望到了极点。

安笙,你怎么不去死!你一死,迟望便会爱上我。这可怕的念头从安燃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安笙,你是我的亲妹妹。无论你怎么对姐姐,姐姐都是爱你的。安笙,对不起,我怎么能有这种可怕的念头。

那一夜,安燃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自己长出了黑色的羽毛,背后生出了黑色的翅膀。在那漫天的黑色羽毛中,她看见安笙穿着白色的棉布裙笑容清澈如水。她的背后撑开洁白的羽翼。她对自己说,姐姐,你是我的天使,你是我的骄傲。

安燃醒来时,枕巾已经湿了一片。她换上黑衣,和往常一样开始一天的工作。

“安燃姐,今天有一位特殊的‘大体’。”方芳脸色苍白,对安燃说道。

“是车祸,坠楼,还是刑事案件?”安燃习惯性地问道。

“都不是。”方芳摇了摇头,“往生者的遗嘱交代,一会儿化好了妆,出了灵堂,要用纱巾盖住她的脸以及她的遗像。”

“我想不必了。”安燃说着,便专业地缠上保护膜,戴上塑胶手套,“无论是多么惨烈的伤痕,我都会让它完好如初的。”安燃说完,便走进了那个神圣的房间。白色的布单包裹着往生者的遗体,就那么静静地陈列在静默的黑色铁床上。

“方芳,把我的工具箱拿来。”安燃说。

“安燃姐,这个案件,还是我来做吧。”方芳说。

“为什么?”安燃忽然问道。

“这是往生者交给你的。”芳芳说着,便递上了一个牛皮纸袋。

“我的?”安燃将信将疑地拆开了那个纸袋,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却见是一个白色的复古拎包。柔软的皮革,精致的金属勾搭,安燃觉得这个包似乎在哪里见过。

这是,安笙的包,迟望送给安笙的包。

安燃疯狂地掀开面前遗体之上的白色布单,只见到安笙消瘦的身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一瞬间,安燃本能地合上了眼睛,猛得转回身去。塑胶手套被她捏得嘎嘎直响。

“安燃姐,安燃姐,你先坐一会儿。”方芳一把扶住了踉跄的安燃。

“安笙,你太调皮了,你和方芳一起戏弄姐姐呢。”安燃竟然笑了。这是方芳第一次看见安燃在这个房间里笑。

安燃转回身去,笑着说道:“安笙,你怎么,怎么能和姐姐开这种玩笑呢?这床,这床不太干净……乖,起来。姐姐给你擦一擦。”

安笙依旧那么静静躺着,像是睡着了那样。

安燃继续说:“姐姐知道你最怕痒了,我一挠你肯定受不了。”安燃伸手就去挠安笙。可安笙依旧是那么静静躺着,一动不动。

“安笙,你不要吓姐姐,姐姐求你了。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起来骂我啊!”安燃一把抱过安笙大哭了起来。

安燃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死后该会是哪一位入殓师为自己描摹最后的妆容,该有多少辆黑车护送自己走完最后的路。可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躺在这黑色铁床之上的人中,会有自己唯一的妹妹。

安笙,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死神带走的是我,而不是你。


肃穆的灵堂里是稀疏的吊唁者。安笙的仪容和遗像被黑纱覆盖,只有安笙的名字,让人知道这里停放的是一个名叫安笙的女孩。

“安燃,对不起,我来晚了。”沙哑雄浑的声音伴随着温暖的拥抱。

安燃触电一般地挣扎开来,却见抱他的人竟然是一身黑衣的迟望。

“安燃,不要太难过。你失去了安笙,可你还有我。”迟望认真地看着她。

安燃看着迟望明媚的眸子恍如隔世。她张了张嘴,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愣愣地挤出了几个字:“迟望,你,你叫我,安燃?”

“安燃,看来你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迟望温柔地说道,“那天你在医院里,头上缠着纱布。医生说你被天上落下的砖头砸到,可能会失去部分记忆。不过没有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把记忆找回来。”

“我没有去过医院,也没有被什么砖块砸到过。”安燃迷茫地说道。

“没关系。忘了就忘了。你只要记得我们快乐的日子就好了。”

不等迟望说完,安燃的眼中便已光芒闪动:“迟望,你,你记起我了?”

“安燃,你说的什么傻话。看来是安笙的离去给你的打击太大了。没有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找回从前的记忆。”

“从前的?”安燃道。

“是啊,你忘了吗?我和你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医院里。那一年我被一辆车撞倒,受了伤,那时的你是医院的实习护士,每天都在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你虽然戴着口罩,但你那如秋水一样的眼睛让我一看便忘不了。你告诉我,你叫安燃,只是暂时在这里实习,不久便会成为一名入殓师。你忘了吗?你每天晚上都会在那个公交站台等我,和我一起坐38路公交车回家。我们一路上都在幻想未来的甜蜜生活。你还告诉我,你有一个聪明伶俐可爱漂亮的妹妹,她的名字叫安笙。只是安笙得了绝症,能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迟望,这些,都是我告诉你的?”安燃禁不住浑身颤抖。

迟望温柔地伸出那只大手,在安燃的额上摸了摸:“安燃,慢慢你便会想起来的。今晚,我会一直陪着你。就像你为我母亲入殓的那一晚,你一直都陪着我一样。”

“我,我没有……”安燃感觉脑袋发胀,耳畔嗡嗡作响。她心里念道:我给你母亲入殓的那一天,是你车祸失去记忆后你第一次见我。我戴了口罩,化了妆,解了铭牌,就算你想起了什么也认不出我。那一天,陪着你的,不是我。而是,而是……

那一瞬间,安燃的眼泪如大雨一般倾盆而下。

安笙,你为什么一直都瞒着姐姐?你早就知道自己的病,对吗?你早就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对吗?你想让姐姐讨厌你,恨你,好让姐姐在你死后不挂念你,对吗?你如此用心良苦,是想在走后给姐姐找一个好归宿,对吗?

安笙,你回答我,回答我!


人群散去,安燃悄悄揭下安笙遗像上的黑纱。秋水般的眼眸,天使般的面容。安燃看着玻璃中自己的倒影和安笙的面容渐渐重合。

安笙,你用黑纱覆面,是不愿让迟望发觉你我是双生姐妹有着一样的面容吧。

安燃呆坐在空旷的灵堂中,一幅幅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闪过。

安燃看见安笙穿着白色的护士服照顾车祸后失忆的迟望。安笙说:“初次见面,我叫安燃,我将成为一名入殓师。”病房外,一个女人穿着黑衣心如刀绞。

安燃忽然又看见安笙穿着白衣和迟望坐上38路公交车。安笙说:“愿我安燃和你迟望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不远处,一个女人穿着黑衣望着一地的尘土怅然若失。

安燃仿佛又看见那一天,迟望送走母亲之后悲痛难忍,像个孩子一般将头埋进安笙的怀里。安笙说:“我安燃,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我有个妹妹,叫安笙。她得了绝症。”

“姐姐,你是我的骄傲。姐姐,天使,是要用白色的。”

“迟望,我被砖头砸了,所以要住院一段时间。然后,我失忆了……如果我忘了什么,你一定要提醒我……”

越来越多的画面和声音在安燃的脑海中纠缠。她抚摸着手中安笙留下的白色拎包不能自已。安燃轻轻解开安笙脸上的黑纱抚摸着她的脸颊泪如雨下。

妹妹,我给你擦脸。

妹妹,我为你入殓。

妹妹,你是我的,白色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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