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

那时我的记忆还懵懵懂懂,总是迷迷糊糊的,事情好像发生在黑夜。大人要我们乖乖地坐在家里,不要出门。我们屏息静气,寂静中传来一个大男人清晰的惨叫声。后来大人说,那是姬三爷。因为他是一贯道,派出所的人突然涌进他家,把他抓住。把家人都驱赶到一间偏屋里,由一人持枪看守着,不让出来。然后,把姬三爷捆绑了拷问。绳子每抽紧一次,就发出一声惨叫。——此后,姬三爷再未受委屈。直到十多年后,他的二孙子上高中时表现积极,受到学校领导的看重,同意他入党。但学校派人调查他的家世时,大队的支书证明他爷爷是一贯道。党没有入成,孙子是痛惜怨愤,寒假回家,他义正词严一并泼在爷爷的脸上。他当时没有吭声,但在这个孙子身上作为爷爷对孙子的那种疼爱怜惜之情不复存在了。直到这个孙子有了孩子,他还没有作为老者对重孙的疼爱之情。这种情感的丧失直至他的去世。

我还听到邻近生产队一位一贯道分子的下场。他身上刻着图纹。一天晚上人们集中在会议室开会,把他揪出来给大家讲解他身上的图纹的意思。散会后。他就在自家屋后的树杈上吊死了。上学时,他唯一的儿子——是遗腹子——和我四弟在一个班。儿子的学费以及日常花用都由他的叔父——我敬佩的老师——供给的。

每到秋后庄稼快成熟时,生产队派男人们晚上到各个地块看庄稼,以防人偷。常志清在看庄稼时,偷挖了几颗洋芋拿回家,被队长发现了。晚上吃罢饭,人们都集中到会议室开会,批斗他。正好大队的支书也在,在他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常志清的老父亲也猛地站起来,在他的脸上又加了一巴掌,怒骂道: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贼儿子。

第二天,常志清没有上工、中午吃饭时也没有来。他的妻儿们开始寻找。晚上,他的女儿汲水,水桶落窖,声音不像落在水面上,好像碰到软膨膨的东西。俯身一看,水面上浮着一个人头。“哇”的一声,吊水绳掉落,女儿从窖台上倒翻地上。

当人们把常志清的死告诉他的老父亲时,他默然未动,依然舔食着舀饭勺——木勺上有面汤。

接下来叙述的这件事发生时,我快十岁了,在生产队拔麦子挣工分。姬世昌和姬世清是堂兄弟,他们的父亲是同胞弟兄。他俩都在黄灌工程上当民工。姬世清说他在黄灌做工时,买了二斤麻丝,在姬世昌回家时帮他捎带给他,让他带到家里。接下来的情节各人的说法就不同了。姬世昌说他在回家的途中丢掉了。姬世清却说,姬世昌回家后其妻曾传话他家,说带有麻丝,叫他家人去取。但随后又说丢掉了。姬世昌还告诉他人,这麻丝是偷公家的。

那天中午,阳光特别毒烈,两人撕扯着对骂。姬世清说麻丝.被他私藏了。姬世昌说麻丝确实丢掉了。两人骂着经过姬世清家门时,姬世清猛然折身跑进屋里,拿了一把铁锨照姬世昌打来,被对方抓住了铁锨把。来了许多人劝架。姬世清神情激昂,狂吼大骂。说无人对证,他们两个点燃一柱香,备上祭品,对着红红的太阳叩三个头,赌咒发誓。让苍天公证。但姬世昌保持沉默,没有应对。

上工了,姬世清还是愤怒不止,一边拔麦,一边大骂。他的性格蛮横暴烈是出了名的。众人都寂然劳作,他的骂声格外清晰响亮。那天,正好大队支书带人来视察。遇到这种情景,他厉声喊道:大家都到地头树下开会!我不相信姬世清的牛脾!人们都放下麦把,愣愣地走。他的女儿哭起来了,有一种肃杀的气氛弥漫。姬世清突然奋力向前奔跑。“追!”支书一声令下,随行的三四人追赶围堵。被年青的大队文书首先逮住。——前面一侧是一眼水窖,一侧是河沟的悬崖。我看他好像奔向那眼水窖。——“把他捆绑起来!”他们向一位老者要绳,老者不给,有人一把夺来。在那个年代连小孩子都能熟练地绑人。他被绑起来。一位民兵队长抽着绳索时,姬世清的妻子突然一口咬住他的手腕!文书一拳击去,满口血污,后来知道她的上下门齿都被打落。

那年冬天,姬世昌的女儿患重病,高烧不退,住院近一月,耗钱不少。人们传言:在姬世清被捆绑的那天夜里,看见他在自家院里点着一支香,烧了纸钱,撒了煮鸡蛋和盘馍馍,对着月亮叩了三个头。人们深信麻丝并没有丢,而是姬世昌知道是姬世清偷公家的,心中不平,私藏归己了。——苍天是绝望无告的人的最后的希望、最终的裁决者。

支书和我们都是一个村庄的。三十年过去了,姬世清和支书三代人互不来往,从不打交道。

印象特别深的是参加公社举行的一次批斗大会。那次是周围四个公社的人都集中在我们公社。我到场时大概是下午一点,四面八方的人群正走向会场,那是真正的人山人海!公社的围墙被推倒了,和三面的土地连成一片。组织者拿着小喇叭喊着,让到场的人排成整齐的队列依次入座。辅助组织的人把纸卷成筒喊叫。有的人说他们鸡叫时就动身了,悲叹今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家,手里提着干粮袋。人都坐定,黑压压的一片人头。

批判大会开始了。首先是宣读报纸和文件。会场秩序井然,唯有喇叭响,不闻闲谈声。当主持人大喊一声:把反革命分子逮上来!基干民兵们把八个犯人依次架土飞机押上主席台。轰然!会场上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海浪般向前台涌动。我知道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但我是不到十岁的小孩,个子矮小,无法看到。只从喇叭声中模模糊糊的听到八个犯人中有流窜犯、投机倒把分子。其中两个年轻人的罪行到现在还记得清楚。一个二十岁,一个十八岁。他们是偷汽车的油往打火机里注,不慎起火,一辆汽车被烧掉了。他们被判七年徒刑。在回家的路上,许多人为他们的年青而惋惜。

随后的一段日子,犯人成了人们谈论助兴的话题。

当时的民兵队长是社会上最英耀的人。他们一般是复原军人,从军队上带来的一套军装让年轻人羡慕不已,特别是别着红五星的军帽。他们是年青人的领头人,是他们的偶像,是各种政治运动的幸运参与者。他们最能赢人、能够令人信服、令人敬佩的本领就是能最迅速地捆绑人。能够得到领导赏识赞许的表现就是咬紧牙关抽得犯人惨叫。我听到许多在批斗会上绑断犯人胳膊和肋骨的消息。

我们小孩子也把他们当作偶像,平素模仿玩耍捆绑人,结果把我们的一个同伴的胳膊绑脱臼了。未敢告诉大人实情,谎说滑倒摔的。几年后,这只胳膊还是活动不便。家人被迫请了接骨匠,在家熏洗了一月后才得扭转归位。这笔花费对当时的他们家来说是沉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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