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高消亡史

除了这颗真心,什么都可以给你


再次看到贾小姐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甄太太,这附近出了名的官绅世家,甄先生的妻子。

哪怕是变成甄太太,也依稀能看到过去记忆里的她,少女情怀的味道。她在甄家的大院里笑盈盈地给我们这几个客人张罗点心,清一水的日式甜食。哪怕穿着妇人款式的旗袍,抹着梅粉色的腮红,也不忘点缀着些粉色的桃花织锦。当她穿过小雨刚停的露天院子时,还是会忍不住抬头多看两眼。我知道,她肯定想瞅瞅看,天边有否悬起了彩虹。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小孩子心思啊。」我调侃道。

她莞尔一笑,说「藏不住,藏不住。不过……现如今,什么身份,就该做什么事儿。」

也是,她的确做到了。

作为甄太太的她,是镇上有名的贤妻。她的夫君,甄先生的家本是望族。无奈金汤匙养不出飞天的龙,从小备受溺爱的甄先生自懂事以来便从未吃过什么苦,顺顺当当地子承父业,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便从未图着像其他家的少爷一样,从西洋走马观花地留学一圈,背几句自由主义,回来博个城里的好差事。

这样的甄先生,自然也无什么人物可在他心里挂碍,天大地大,比不得自己的喜怒重要。也庆幸甄家家教良好,甄先生也无闹出什么纨绔子弟的烂俗事儿。这样的人,只要不出大错,镇里的人们提起他便是夸人好命好。只有同龄的青年遥遥望见他出门遛鸟的背影,偶尔会摇摇头,他们总惦记着甄先生的那股聪明劲,想着他如果跟着他们把才华施展在革命事业里,该是大展宏图的好角儿。

贾小姐嫁进甄家后,再看到甄先生,脸上更是洋溢着日子安顺的神采。据说贾小姐凭借着自个机灵的悟性,将甄家大大小小把控得服服帖帖,而甄先生更是真真地做起甩手掌柜,两耳不闻窗外事,提前享上了清福。

每当甄先生出门参加族里大会,穿着的长衫永远是最新派、整洁的一个,听是贾小姐从未怠慢过他见客的行当,都是亲自裁整,做的手艺比甄家几十年的长工林妈还好。每逢别人夸起,甄先生也是春风得意,哈哈大笑。

此后,甄家的友人宴事愈发频繁起来,甄先生似乎很享受着太太在自个友人面前对自己的柔情周到。大概,算是男人对自有财产的虚荣罢。

麻将牌桌上,甄先生的茶碗里从未空现过碗底,满当得总是温乎乎的,客人们也对这用甄太太每天清晨采集的嫩叶露水泡的茶赞不绝口。

会客厅里,也总少不了甄太太亲手制作的枣泥眉毛酥和菊叶鲜虾饼,据说是甄先生最爱的口味,怕他嘴闲了想吃,终日就未曾让下人断过呈送。

夏日午后,睡在庭院摇椅上的甄先生旁总少不了轻摇小扇的甄太太,两人也就如此倚着,倒也是镇上口口相传的恩爱风景。

还有一年除夕夜,甄先生高烧,家外还斥着湿漉漉的大雪,甄太太更是踩着绣花鞋,湿透了脚,带着家丁去城里一家家的郎中门口敲门,楞是扯来了年近七旬的老郎中上门看诊。

久而久之,镇上的每户人家谈起甄太太,都是赞不绝口的好,直夸她对甄先生爱得深切。

当然,人们之所以总叨念着甄太太的好,还有一个原因,是她对甄先生体面的维护。

甄先生虽年纪长了,玩心不变,在外的莺莺燕燕从未断过,但也未曾把腥味惹到家里,提及几个相好,便插科打诨,明眼人一看便懂,但甄太太也从未闹过,连问都没曾问过。那些年甄先生的心猿意马,也就在甄太太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间没了下文。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们也对此津津乐道,叹甄太太这心眼够死,被甄先生吃得够透,得是何等的爱,才能如此保全。

而甄先生呢,把内事的这厢周全,归功于自己的雄性魅力和祖辈积福。这亲事从未让他感受过负担,却白捡了这么多个好处。也罢,这倒也符合他这从小到大的清高性子。

这样的「甄太太」做久了,让我们这些熟悉她的人,都快差点忘了「贾小姐」的青葱面目。

贾小姐是在另一个镇上长大的。自小家道中落,得亏是祖祖辈辈积得留了一个打底,差可告慰。贾小姐的父亲和祖父为了家族生计,便留下还是小姑娘的她和母亲在家,出海南洋,求个险贵。家里没了父辈的管束,贾小姐从小也便天不怕地不怕,少了孤苦小孩儿的阴郁,倒多了一点混世小霸王的劲儿。窄巷子里从未缺席过贾小姐的吼叫,乒乓乓乓,一个人都可以闹出个锣鼓喧天的架势。

凭着这样热闹的脾性,出落成大姑娘的贾小姐耐不住寂寞,染上了「嫉恶如仇」的热血病。她拿着个剪子,见着个缠足的老妪就开刀;城里的青年游行示威她也总冲在最前头,常跟政见不同的男青年吵了个面红耳赤,也不曾输过仗势;每月初广场上的学生集会,隔老远都能听见她声情并茂的演说。也许是在台上受人注视礼多了,贾小姐也便有了个梦想,做一个演员。那样,就能成为更多人眼里的焦点了。

可惜老人家观念没变,只喊戏子低贱,劝着她,拦着她,这倒是助长了她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那时候家里并无长辈有此人脉,出道无门,她剪下了几个出名的明星画报贴在自己的闺房,模仿着一颦一笑,攒下点钱,全贡献给了上海滩几个风情女星的影片了。在她看来,若是做了演员,便可扮演百般人生,她这么个从小一个人惯了的姑娘,就可以给自己的生活拓宽一些非一般的花样。

非一般的花样,不一定全是有益的。甚少跟男女之情挂得上钩的贾小姐,居然在城里一见钟情了一个斯文青年,让我们一行发小直感意外。据传贾小姐是在看完电影的归家路上偶遇的这个青年。那时候,这个书生气儿的小伙儿正在街角给人画油画肖像,贾小姐看着有趣,便也讨了一幅。

「我见惯了那些把我当做名门闺秀的傻少爷们了。第一次,有人画我的像儿,居然画出了我的倔强劲儿,他一定就是我的正缘!」贾小姐抱着已经被裱起来了的画作,朝我们兴高采烈道。

只见画上的她蹙眉抿嘴,朝着正前方深深一瞥。

我们想,能在第一次见面便看穿贾小姐本性的男子,至少也是可以和她做成知己的人。自打认识他以后,贾小姐几乎隔个五六天就遛到城里缠着他。也许是冲着“爱他 估计就是想尽办法麻烦他”的心思,在贾小姐一闹二哭间,青年也便化了冰山的心。

据说这位青年的父亲本是私塾的教师,母亲也读过四书五经,帮衬着私塾打点,可惜双双上了年纪患病在床,家里也便再也没了来钱的路子,这才引得他在求学的空隙出来赚个外快,谁可想,撞上了兴致冲冲的贾小姐。

我们看得出,这青年对贾小姐还是有点意思的,不然也不会任由贾小姐拉拽,跟回镇里帮贾小姐家添字画。谁都知道,这是贾小姐留人的小聪明伎俩。但他来自书香门第的洁癖也从未掩饰过,每当贾小姐的丫头要给他倒茶的时候,他都会拿出自己随身的小杯:「你们家的碗定带着生意人往来的铜臭,还是倒在这里吧。」而昔日里在广场上和男青年吵着平等民主的贾小姐却也自然无视了这么些个礼数,只定定着看着他,爱意都快化作了春雨绵绵。

这一点,贾小姐的母亲早已看在眼里。母亲怕清高的人宠不了自家的痞丫头,倒要是磨掉丫头的半层皮。可贾小姐不听劝,名分倒是没定,却楞是立起一副要跟青年的家里分担经济负担的架势,想学着自己看过的古代戏折子里的落魄人家大小姐,随着一郁郁不得志的书生去追求罗曼蒂克情怀。

贾小姐总是如数家珍地跟我们念叨着这位青年的好,除了这苦情的家世加持,和一颗恰好能看懂她的玲珑心,她还经常用炫耀的语气说:「你们知道吗,他可以背得出李煜所有的词。」

「不就是个亡国君主最后的那么点闲情雅致嘛,有什么好记得。」我揶揄。

「你不懂,你们都不懂。」贾小姐嗔怪道。「他就像我最爱的琥珀一样。」说完又跟我们现了现她手上珍藏的琥珀戒指。

可惜故事还是落了俗套。青年撞了个难得的狗屎运。据传他在学堂认识了副校长家南洋留学回来的女儿,应了爱情解放的潮流,居然就让人家怀上了孩子,而副校长被提拔到了政府里,为了成全自家女儿,他被沾了光,跟着举家搬到了北平,做了北平城的女婿。也才一个月的功夫,当贾小姐再去敲青年家的门时,得到的便是隔壁邻居告诉她了个这样的故事。

真巧,跟贾小姐在电影里喜欢的那些佳偶狗血的情节一模一样。当然,电影里没有说,作为调节气氛的女配角,最后的结局是怎么样。

之后我们再听到贾小姐的消息,也便是她在学生游行的时候,把自己的鞋子扔到了一个司令的光脑门上。此后被关在局子里三天,碍于学生的舆论攻势,被家里人领了回来,闭门思过,足不出户。谁也不知道,那个喜好热闹的贾小姐是如何在小小的闺房里打发的时间。

再后来,也就是成了「甄太太」的贾小姐了。

也许是甄先生跟那位青年的气质性格相差太大,去他们镇上看望贾小姐前,我们总以为他们之间的亲事是贾小姐母亲强压下来的谋算。而之后,我们亲眼看到了得意的甄先生和温柔的甄太太。

瞄见她空落落的手指,想起了她年轻时把最爱的琥珀玩意儿。我问她:「怎么不跟甄先生讨点上好的琥珀戒指呢?」

她搓搓手扑哧一笑:「要做他爱吃的小点心,不方便戴着呢,全都收起来了。」

我们又信了这镇上的另一个说法,贾小姐,深爱着眼前这位说不上哪里好也挑不出什么刺的甄先生,以至于为了他,脱胎换骨成了「甄太太」。

我们以为,贾小姐会一直过着这般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日子,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喊着自由和民主,喊着罗曼蒂克万岁,喊着明星梦,而是成为镇上、乡上、乃至城里远近驰名的好太太。谁可想,第二年春天,听到了她私奔离家的消息。

人言纷纷。说是跟城里卖文房四宝的李家儿子对上了眼,两人常常纸墨传情,互通心意,也便认准了对方,卷走了李家家里大部分家当,手牵手去追求真正的罗曼蒂克了。

我们这才发现,这几年,这对总被称道是伉俪情深的夫妇,贾小姐从未给甄先生添过一儿半女,故而走得如此洒脱,连甄先生最爱的茶和眉毛酥都没备好,连一件甄先生给买的玉镯和金器都没带走,唯独打包走了她从娘家带来的琥珀摆件。

她留下了一封信,是给甄先生的。听甄家的小人们传言,贾小姐说——

我这辈子还是算圆了一次演员梦

努力地演好了甄家的太太。

风波过去的很多年后,我们在去城里办事的路上恰巧遇到了甄先生,小雨淅淅,路人匆匆,而他还是一样的左右逢源,看起来也死性未改,左右手都揽着年轻的小姑娘,笑容里却添了几分沧桑。我们双方见着尴尬,也就简单地寒暄几句便告别。再转头走了几步,却听见甄先生一声回喊。

「诶,您看,我这身衣服的盘口,怎么就压不平整呢?」甄先生捋了一下长衫。

我看了看便回道:「您叫家里的林妈给您多压整压整。」

甄先生大笑:「也不知道林妈这手艺是不是被人惯坏了,一件长衫如今都整不好了。」

今年的雨季,还是没望见彩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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