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焰与飞蛾1
月光明亮得简直不讲道理,它甚至还装模作样的扯来了几片云朵,以便让自己看起来更神秘、更迷离,更加的风情万种,下方的黄浦江依然一如既往扮演着宿命般永恒不变的痴情角色,它深信不疑自己就是月亮理所当然的唯一,而月亮却高高在上和半个地球的江河湖海玩着暧昧的调情游戏,所以江水注定是一个悲剧的家伙,它悲壮地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想要把月亮搂在怀里,却把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弄得粉身碎骨体无完肤。月亮留给它的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它却以为月亮把全部的柔情都给了它一一真是够傻的。
不要误会,我不是多愁善感,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假装“深沉“或者“文艺“。之所以会在这个时间一个人站在外滩发呆,只不过是因为,今天这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个晚上。
记得曾经有个写小说的女人叫张爱玲,她说,三十年代的上海“生命就像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可是很遗憾,从我来到上海的那一天开始直到现在,除了一大堆所谓咬噬性的烦恼之外,就没有看到过她描述的那些“凄艳的伤感,”“悲怆的传奇”,“落满灰尘的华丽”。
不过我不能怪她胡说八道,谁知道呢?没准在她那个时候,这座城市真的是矜持的、高傲的,精致的,但是现在,它却只剩下了奢靡和性感。就像戳在我身后的那座东方明珠塔一样,得意洋洋嚣张得很。没错,它沉沦了,当它一脸媚笑地向现代化的繁华投怀送抱的时候就已经撕下了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一一连象征性的欲拒还迎都没有。
不过,不可否认,当满街的霓虹同时亮起的时候,那种效果是震撼性的,足以让人暂时忘掉它的庸俗而被它的姿色所吸引。而同样让我无法否认的是,原来我一直都是一个庸俗的家伙,因为我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有点舍不得它。
哪怕这些年来,除了一份轻飘飘的回忆,它什么都没有留给我。
从后颈那里传来的阵阵酸痛提醒我,不知不觉我已经坐了整整一下午了,远远的,一对紧紧搂在一起向我这边走过来的男女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因为男的年龄已经足可以当小姑娘的父亲了,不过女的显然也不是“雏儿”,那句爹声爹气的“讨厌,不要啦”简直比赤裸裸的挑逗更具杀伤力,于是老家伙的手越发地不规矩起来,“好了好了,不就是上星期你看上的那件貂皮大衣吗?毛毛雨啦,明天就给你买。”
“这还差不多。”那双原本正在推拒的小手立马改变方向勾住了堆满脂肪的脖子,媚笑的声音还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稚气,鬼魂一样拼命往我耳朵里钻。
我手里下意识地用了一点力,已经空了一大半的易拉罐顺势发出了轻微的悲鸣,残存在里面的啤酒顺势欢呼雀跃着扑向我的衣服,靠!我一边狼狈地抖着衣角,一边愤愤不平地在心里冷笑一一外滩还真是个偷情的好地方一一什么浪漫,不过是所有乱搞的狗男女自欺欺人的遮羞布,就像“小姐”和“公关”,再怎么躲躲闪闪,婊子就是婊子。
可是接下来的一秒钟我就为自己毫无道理的义愤填膺觉得好笑,这年头,大家都活得那么累,压力又那么大,搞点婚外情、三角恋爱之类的狗血剧情出来有什么大惊小怪,套用我一个同事的话一一当然现在得加上一个前字一一所有的男女关系发展到最后无非是两种,一种是名正言顺的乱搞,另一种是偷偷摸摸的乱搞。
我是顾墨尘,27岁,在这座城市已经整整呆了八年。那时候我十九岁,还是个脸上带着青涩和茫然表情的大男孩,刚刚离开学校,然后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意孤行离开了我的家乡渝城,人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即使在硬座席上趴了整整两天还不得不忍受车厢里无处不在的汗臭和脚臭,下火车时还是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恨不得摆出拿破仑征服埃及的pose像所有人大声宣布一一我来了。
其实我在上海根本就没有一个亲戚,之所以神使鬼差地选择了这座城市,我想除了张爱玲,那部叫“上海滩”的电视剧应该也要负上一部分责任,很荒唐的理由,不过,所谓青春,说穿了,也就是一个又一个白日梦拼合起来的一段时光。可是我错了,到上海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彻底破坏了我对“冯程程”和“许文强”的所有美好憧憬一一我发现,我没钱了。
我找的第一份活是在酒店里端盘子,每天起早贪黑不说,常常还得额外的义务加班,寝室里还有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同事,下班后全都累得像死狗一样瘫在床上,一起有气无力地咒骂那个狗娘养的大堂经理。可是仅仅半小时以后又奇迹般地恢复了活力,深更半夜跑出去压马路,买最便宜的啤酒,一边喝,一边放肆地对过路的漂亮女人吹口哨,然后在美女杏目圆睁骂出那句经典的“小瘪三”之前落荒而逃,回去以后,躺到床上共同编织白日梦的时候当然都不会忘了顺便加上一句一一将来老子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找个和这娘们一样漂亮的女人,用钱砸晕她!
我想我是在微笑,虽然我不愿意承认,我知道人生这玩意应该不断地向前看而不是用怀旧这种可笑的借口来时不时地重温自己曾经的白日梦,但是我骗不了自己,我真的很怀念那些虽然什么都没有,却依旧可以毫无理由快乐着的岁月。虽然由怀旧这个词l联想到的某些矫揉造作的场面让我很不爽。可要没有这些荒唐岁月的回忆,这漫长的八年,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能坚持过来。
打断我继续“怀旧”下去的是一个很稚嫩的童音,距离我身后大概七、八米运,“妈妈,妈妈,叔叔怎么一直这样坐着不动啊?他是不是在生病啊?”
我有些哭笑不得地回过头去,眼前的小女孩长着张可爱的小圆脸,看起来最多不过四五岁的样子,仰着头和母亲说话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依然在瞥着我,很清澈,带着一点怯生生的好奇,大红色的蝴蝶结在头发间飞扬。年轻的母亲歉意地对我一笑,然后低下头非常耐心地跟她解释;“叔叔只是在想事情,囡囡乖,别打扰叔叔。”
“哦,我知道了,叔叔一定是失恋了,电视里那些失恋的男主角……”小女孩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别胡说!”她妈妈马上打断了她。
“我才没胡说……”小姑娘还蛮固执,用力地挥动小拳头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很认真地抗议,“就是就是,不信你问,花泽类喜欢杉菜可杉菜又爱上了道明寺的时候花泽类就跟叔叔一样的样子……”
年轻的妈妈明显被雷到了,赶紧牵着小女孩的手加快了脚步。
当我终于搞清楚小女孩那段绕口令般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已经只能看到她蹦蹦跳跳的背影,一只硕大的绸子蝴蝶在小姑娘头上欢快地舞动着翅膀,她扭头看着我,一双大眼睛干净得一尘不染一一到底还是个孩子。我当然不能对一个孩子生气,所以只好在心里对那些教坏了小朋友的白痴导演和编剧恶狠狠地骂了一声“操!“
然后我才发现自己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在了面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上,我想我找到原因了,连同先前忽然爆发的火气都有了答案一一那张被我设为背景的相片里,吕嘉南,嘉南,你只是站在那里,清清淡淡的样子就让我有种莫名的心疼,比如你随意披散在肩头的直发,比如你恰到好处的微笑,比如你柔弱的,就像受伤的小兽那样楚楚可怜的眼神。就是这样的眼神,就像宿命中早就安排好了一样,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名叫赵影的女孩这么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人生注定要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
当飞蛾以最优雅的身姿划过夜色拥抱火焰的时候,最初的那一眼相遇,就注定会变成一段传奇。
我慢慢地,在又冷又涩的空气中艰难地移开了目光。天气预报里说,今天是这一周来最冷的一天,的确,摸烟盒的时候手都是僵硬的,从里面随手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冰冷的空气裹着尼古丁冲进肺里的时候我忽然有种错觉一一胸口位置的某个器官似乎正在发出类似于瓷器开裂的细微声响。
我一直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奇迹这种事,这些年的经历告诉我,无论想要得到什么好东西都得拼命去争、去抢,期待着好事从天而降砸在你头上除了证明你有成为白痴的潜质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去年冬天,当我看到嘉南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虽然那个叫上帝的老家伙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和高高在上让我觉得他很不地道,但是这一次,它真的给了我一个惊喜。
我觉得不能用似曾相识来形容,因为她给我的感觉简直就像是从过去岁月中的某个场景直接站在了我的面前。
说实话,那家咖啡店里的装饰风格,包括服务生粉色系的工装,都非常的雷人,不过那一刻我并不在意,其实,平时我根本就不喝咖啡,在我看来,那又苦又涩的玩意根本就和中药没什么区别,可是那天,当背景音乐一一刘若英的那首“后来”响起来的时候,在满屋子混合着焦香以及浓郁奶油味道的空气中我终于轻轻的抿了一小口,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缓缓流动的音乐声里,27岁的我坐在一个22岁的陌生女孩对面,偷偷看着她,眼睛里却是18岁时另一个女孩怯生生的影子……
那天,我跟她讲自己这几年来的经历,从最开始端盘子时起早贪黑,处处看人脸色的窘迫,到后来进了一家名头不小的拍卖公司……
她一直很认真的在听,几乎没怎么插话,忽然轻轻的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习惯了什么事都一个人硬挺着,要不是你后来在公司站住了脚,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告诉别人你曾经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那一刻,眼泪险些就要流出来,忽然之间,仿佛时空流转,光阴错乱,念书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那个我至今仍然忘不掉的女孩,我甚至差点就像从前那样叫出来了一一小影,你还是这么聪明,是的,你说对了,而且,而且我他妈的骗不了自己,我依然还爱你!
老天保佑, 最后关头,我终于恢复了理智,对了,她是嘉南,吕嘉南。和那个叫赵影的女孩子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只是吕嘉南,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吕嘉南。
我们聊了很久。她和我一样,都不是上海人,离开学校之后,想换一个环境生活一一不知道这算不上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一正好她一个关系很亲密的表姐嫁到了上海,于是她就来了上海,在一家保险公司找到了工作,待遇不是太好但还算过得去。
“无论怎么样,日子总得过下去,”她平静地说;“我和几个同事合租了一处房子,就在这附近,乘地铁去公司只要十五分钟,其实表姐一直叫我搬到她那去住,姐夫自己开了家公司,一天到晚忙着工作和应酬,没什么时间陪她,当然我知道她这样说只是为了照顾我的面子,不过下个月也许我就真的要搬过去了,因为表姐为这事已经有些生气……”
典型女人的话题,偶尔我妈在电话里跟一跟我婆婆妈妈我就立刻会找借口挂掉电话,可是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却听得非常的专注,虽然她并没有说可是我想象得到这些年她所受的委屈一定少不了,寄人篱下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而且,现在我还知道,你同样是那种把什么都放在心里的人,对不对,嘉南?
最后,我假装漫不经意地说;“给你男朋友打电话,等会一起吃饭怎么样?”
她瞪了我一眼;“我还没男朋友。”
那一刻,我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一一感谢上帝。
没错,后来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整个过程没什么可说的,顺理成章得就像注定要发生的事一样。
夜有些凉了,我低下头,顺手把衣领竖了起来,看了眼 手表,指针 在十一点的位置,也就是说,再过二十一个小时零四十二分钟,我就该离开这座城市了。
用力呼出了缠绵在肺里的最后一口尼古丁,轻轻一弹手指,烟头化作了一粒小小的流星刺穿了夜色,然后我站了起来,转身,义无反顾的把这座城市所有的璀璨和妩媚抛在了身后。
上海,我曾经爱过你,也曾经恨过你,曾经我不顾一切的追寻你的身影而来,但是现在我又毫不留恋的准备要离开你了一一我们扯平了,对不对?好吧好吧,我承认,其实我还欠了你,哪怕你天生就是一副肤浅、庸俗,搔首弄姿的现实面孔,但是无论如何你总算做了一件好事,让我遇到了嘉南。就冲这个,我也该承认是我欠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