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孤勇】

01.

捏碎一朵玫瑰是什么感觉？你会感到那朵玫瑰在手掌中先是抵抗，肢体的每一丝纤维都在颤抖，然后哭泣，还伴随着尖叫，一会儿是楚楚动人的乞求，一会儿是脏话连篇的咒骂。接着流血，它的血液不多很快就流光了，但残留在手心的部分却黏腻得令人厌恶又甩脱不掉。之后死亡，它的娇美不复存在，最后腐烂，如同一块烂泥巴。

不被珍视的岂止这朵玫瑰，还有拿着这朵玫瑰的伊万，他也正在被碾碎。

哦，我亲爱的卡捷琳娜，哪怕你说一句话也好！你知道为了采这朵玫瑰，深夜来临前我就蹲守在莫斯科最豪华的山庄外。三月的夜晚寒风彻骨，但我的内心炉火翻腾，我要等驼背的守夜人不注意时去偷采那朵最鲜艳的玫瑰。别跟我说什么偷窃是亵渎上帝的行为，如果上帝见到我爱你的心，也不会让我空着手来到你家门前。

站在院子后门口的卡捷琳娜明显哭过，甚至是彻夜哭过，所以她圆润可爱的眼窝呈现出一圈桃粉色的肿胀。她的左手一直按在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藏着一个自由的灵魂正要挣脱出来，当然也可能是毁灭一切的恶魔。而她的右手则握紧成一个拳头状，支撑着她眼神中的决绝。

还需要说什么呢？伊万明白，她要履行自己的诺言了。

02.

从这段爱情萌芽时起，巨大的身世差异就是时刻笼罩着他们的阴云。

伊万曾央求卡捷琳娜到时候必须跟他走，卡捷琳娜是这样回答的，“我爱你，伊万，如果不能嫁给你，我就去当一名修女，一生一世侍奉上帝！”正在伊万感动时，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但我不能跟你走，我不能为了爱情，去伤害我的家人，我可以痛苦，但我不愿意他们痛苦！”

卡捷琳娜热切地爱着每一个家人，她说她严肃且顽固的父亲像一头可爱的棕熊，她说她的母亲不似一般上层阶级的贵妇一样愚蠢且庸俗，她最崇拜的是她的哥哥，他思想独立，爱好自由，但这个家最离不开她的是她的弟弟，他平时总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不会撒娇也不发脾气，可他做了噩梦就会跑到卡捷琳娜的房间非要和她挤在一起才能入睡。

总而言之，她太爱他们了，她不愿意为了伊万而离开他们。

可伊万内心始终坚信，这些都是托词，真实的理由正如卡捷琳娜的母亲安娜所说的，他是一个乌克兰孤儿，在莫斯科流浪，居无定所，还曾因为偷窃入狱，不值得信任。

03.

见到安娜的第一面，伊万就知道了卡捷琳娜无意中显露出的理性是从哪里来的。安娜没有因为卡捷琳娜和伊万的交往而立刻表现出气急败坏，尽管她确实怒不可遏。

伊万急切地向安娜解释，他没有偷窃，在所有对他的描述里，这一项是有失偏颇的，是那个公爵掏出手帕时掉落了怀表，他只是捡了起来。

那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还给他，反而据为己有呢？安娜反问。

为什么不能捡起来，为什么要还回去，我就是这样长大的啊！我在地上捡食物，捡硬币，不然我怎么活下去？对于掉了东西的人，他们最多恼怒一下，他们又不会饿死，可我会啊！伊万紧咬着牙齿没有将这番话说出来，他仍在恳求安娜。他说他知道自己是个孤儿，没有高贵的出身，但他不是一个坏人。他还作出了一些自己根本没有把握的承诺，他会努力找份正式的工作，租一个舒适的住处，为了卡捷琳娜，他什么都愿意。

不是伊万不够真诚，而是安娜可以看出这份真诚之下的华而不实，她举起双手，手掌面向伊万，截住了他的话头，“够了，我想你不明白，我无法接受你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而是因为我没有什么！”

我没有和你一样的经历，所以我从容不迫地活着，我不用做任何受到良心谴责和法律制裁的事情，那些经历不是财富而是累赘。有的人以为别人是拥有什么而骄傲，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因为没有什么而骄傲，可伊万一下子就懂了。

04.

见完卡捷琳娜最后一面，伊万就按照和她母亲安娜的约定离开莫斯科回到了乌克兰。

那是一九三七年的三月，东欧还沉浸在料峭的严寒中无法挣脱，而伊万那颗饱受爱情摧残的心也同样如此。

之后的三年里，他一面努力生活累得半死，一面又在休息时间里反复地思念远在莫斯科的爱人。

伊万不是那种甘心认输的人，他的退出只是无可奈何。从决定离开莫斯科的那天起，他就幻想着有一天他穿着缎面的西装，戴着高顶礼帽，坐在由一个穿着体面的司机开着的闪亮的小车里，来到卡捷琳娜家的大门前，是大门，而不是让人屈辱的后门。他会让司机上前敲门，报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等着卡捷琳娜和家人站在门口对着崭新的自己张大嘴巴。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另外一种担忧开始愈演愈烈。她那样美丽，出身富有，三年的时间足够让她遗忘这段短暂的爱情。

意识到这点以后，对于卡捷琳娜的恨意开始滋生。有时，他甚至梦见已经嫁人的卡捷琳娜因为丈夫冷淡的对待而向自己哭诉。在梦里，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并没有因为卡捷琳娜受苦而感到惬意，反而比她更加痛苦。但是当他醒来，他已经全然忘记那种感受，只巴望着梦中的事情成真，因为最初是卡捷琳娜放弃他，造成了他的痛苦。

05.

伊万并不只会幻想，他有着一颗聪明的脑袋同时身体力行。

他通过极度的勤俭积攒了一笔小钱，开始学着街头商人贩卖从法国运来的廉价但时髦的饰品。这些东西最初很赚钱，因为成本很低，而且伊万能说会道，配上他那副充满诚意的眼睛，生意更是好得没话说。不过很快政府就开始管制，私人不允许贩卖进口的商品，而他也拿不出手续齐备的文件，最后积压了一堆库存在手里，尽管没有亏损，但也没能赚钱。

还有一次，他发现乌克兰南部赫尔松出产的一种白葡萄酒，风味独特，于是和酒馆的朋友联合采买了一批打算出售。这一次他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却没料到售酒的贩子并没有足够的资质，被人举报采买私酒，如果不是负责此案的警察和伊万同样来自于乌克兰西北部，他们拥有着相同的口音，伊万绝对难逃一劫。

他就这样一次次燃起发家致富的宏愿，又一次次被现实无情地扑灭。

在这种情况下他遇到了德国人雷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由衷地感谢上天为他降下的登高的悬梯。

06.

雷奥是来乌克兰招工的，他随身带着厚厚的一叠招工启事。启事上指出，飞速发展的德国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工作轻松，待遇丰厚，并保证提供舒适的住宿环境，六到十个人一个房间，供应热水，每个人都有床有壁炉，还有可口的饭菜。

很多和伊万一样的人聚集在招工启事前，他们不识字，只能听雷奥说。雷奥的乌克兰语并不好，问题倒不在于发音，而是他的语气生硬，让他所介绍的内容听起来不那么可信，结果显而易见，人们很快散去，不再理会雷奥。

但是有一个人没有走，就是伊万。伊万对于如何赚钱一直有着一个清晰的认知，那就是出卖体力一定是最低级的，一定要开动脑筋。他请雷奥去酒吧喝酒，经过几个小时的商谈，他们的合作就达成了。

招一个人多少钱？二十卢布。

那么两个人呢？四十卢布。

那么十个人呢？二百卢布。

伊万尽管压抑着上扬的嘴角，但喜不自胜根本掩藏不住。天哪，这是多大一笔钱！虽然伊万没有接受过教育，不过算数还不错，他后面的问题本是不必问的，但他实在太喜欢从那张包裹在黄褐色胡须的嘴里听到不断攀升的数字了。

这不是空虚的数字，而是改变他命运的数字。

07.

伊万并不是一个特别漂亮的男人，他的眼睛和大部分乌克兰人一样是蓝色的，但不同的是他的眼睛十分纯净，不是呆板的纯净而是生机勃勃的纯净，再加上他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雷奥生硬干涩的宣传语从他嘴里出来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变得真实可信。

一车一车的乌克兰人被拉走，伊万的钱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鼓胀起来。

他不关心雷奥所说的那些工厂到底是什么模样，他只关心他能拿到的酬劳是多少，他的内心没有出卖同胞的愧疚。他对政治并不敏感，对于时局也不关心，但他知道德国的日耳曼人对于乌克兰的斯拉夫人的蔑视，那么他们怎么可能会愿意付给他们高昂的报酬，连这一点都无法认清的人只能怪自己愚蠢，而不能来怨恨伊万的欺骗。

伊万的观点从来没有改变，即便到了后来，当他来到他自己宣传过的工厂，当他被他曾欺骗过的人按倒在地用力捶打的时候，他仍然这么觉得。

那一年的秋天，伊万抽空回了一趟莫斯科，他的夙愿实现了，他穿上了缎面的西装，戴着一顶黑色的高礼帽，其实戴着不太舒服，总让他觉得头重脚轻。他还租了一辆漂亮的小汽车，雇用了一个体面的司机。车子停在卡捷琳娜所住的果戈里林荫道七号，曾经的他只敢在经过时假装无意地偷瞄一眼，而现在的他走出汽车斜倚车身，请司机先上前敲门。

08.

很久以后才有人来开门，只开了一条缝，一个拘谨的妇人探出脑袋，问他们是谁。伊万得到了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这里没有卡捷琳娜和她的家人了，这个妇人根本不认识他们。

伊万又去打扰了邻居，他们只记得卡捷琳娜一家被几年前的肃反运动波及，最后离开这个家的是卡捷琳娜的母亲安娜，她只带着很少的行李，就像出门闲逛一样优雅得体，但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她搬去了离这里不远的一个贫穷的街区。

伊万拿到地址就让司机朝着那里奔去，可就在即将抵达的时候他又喝止了司机，接着任由车子停在路边，正当司机打算开口询问，伊万终于说话了，他让司机掉头回去。

我为什么还要去找她，她已经不是一个富家小姐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她那么爱她的家人甚至为了他们放弃了我，现在她也许会接受我，可她还配得上我吗？伊万努力地用这种思想去压制另外一种，那就是即便今天的卡捷琳娜一无所有，她仍然可能会为了她的家人放弃他，而且这次会更加决绝不留余地，伊万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所以他逃走了。他相信只要他一直逃走，就不用面对最终的悲剧。

09.

伊万和雷奥继续他们的事业，像江湖骗子一样在乌克兰的大小城镇辗转。当时的时局弥漫着战争来临之前的紧张，他们的收获一天比一天少。直到有一天早上，伊万起床，发现雷奥不辞而别，他才意识到了危机的来临。

伊万想过离开乌克兰，他没有家和亲人，所以哪里都可以去。可是他同样没有非要离开乌克兰的理由，直到他被人捉住，强制送往德国劳动的时候，伊万才意识到自己也有愚蠢的一面。

捉住他的人是德国士兵，之前的自愿招工已经演变成了强制征工，而且在被带走之前，伊万贴身的钱财被尽数掠夺了。为了防止被偷窃，伊万将钱财缝在贴身的衣服里面，自己仍然穿得破破烂烂。他没有来得及享用的财富就这样流走了，可伊万却不敢反抗。他长大成人的经验告诉他，忍耐是穷人能够活着必不可少的品质。所以他低垂着仇恨的双眼，开始饮尝自己种下的恶果。

被抓走的起初只有男人，也有稍微强壮一些的女人，到后来几乎是见人就抓，不管男女老少。

到了德国工厂伊万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并不足以填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尽管他未曾美化过自己的想象。

10.

宿舍，那个宣传中有着光洁地砖、暖气和独立卫浴的地方，是用来住人的吗？

不是，那更像是一个老奶奶陪嫁的柜子，它的外头和里头是一样的灰蒙蒙，里面塞满年份相差可能有几十年的东西，一个褪色的纽扣，一根锈迹斑斑的针，一团脏污棉线，不知道谁掉落的一颗牙齿，一张字迹模糊边缘毛边的纸，一把半截的梳子，还有很多辨认不出形状的东西，可能还有动物干瘪的尸体。

人就这样源源不断地被塞进去，然后平躺着被抬出去扔掉。

食堂，没有什么值得描述的布置，这里没人的时候也是空空荡荡的，因为没有桌椅板凳之类的东西。大家都手端食盆站在那里吃饭，要休息的则直接盘腿坐在地上。这里飘出的食物最原始的气味，所谓的加工通常只是水煮。如果你能体会到这些食物的美味，那一定是你饿得太厉害了。

这里充斥着宣传中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拿着枪的守卫。没有人走进这里还会以为他们是来工作的，虽然他们能够得到报酬，但报酬低廉得难以置信，而且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被强制要求支付他们的食宿费用，真正拿到手的少得可怜。

他们像陀螺一样一开始被人抽打着工作，后来则由于惯性自己不停地旋转，当他们不再转动的那天也必然是他们死去的那天。

11.

伊万被带去的工厂是一个负责做军服的棉纺厂，他刚走进去就被认了出来，他却认不出那个对他冒着仇恨之火的人。

其他人在辛苦地劳作，忍耐严酷的环境，吃着毫无营养和滋味的食物，而伊万在这之外还要忍受羞辱和挨打。

他还没有开始吃饭，就有人在他的汤盆里吐口水，他必须喝下去，因为他没有其他补给了。晚上睡觉，薄薄的铺盖被人卷走，睡梦中被人蒙头暴打，早上醒来脑袋肿胀仿若一个怪物。他活得毫无生机，却不想就这样死去，可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

在难捱的时光里，卡捷琳娜是唯一照射到他心上的一束光。

他回忆着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他从一辆失控的马车旁救下了她，她惊慌失措，可却还在犹豫是否要握住伊万的手，让他把自己拉出来。最后伊万拽住了她的胳膊而不是她的手，伊万看到她眼神流露出的诧异。

伊万没有等她道谢就离开了，可卡捷琳娜找了过来，伊万以为她要从那个精美的手袋里掏出卢布来，并不是他想要卢布，至少不是从卡捷琳娜手里要卢布，而是上层人只会这样表达感谢，却不想卡捷琳娜掏出的是一枚贝壳制的纽扣。她注意到了伊万寒酸的衣服上有个一直空着的锁眼。

那枚贝壳纽扣丢失在了离开莫斯科的路上，但它并没有就此消失，每当伊万觉得生活痛苦万分，他就会在心上抓住它。

12.

伊万认识欧嘉时他正在挨打。挨打的起因是那个人说伊万经过撞到了他。伊万不理解，要打就打，为什么还要找个理由呢，他并不在乎。

欧嘉救下了伊万，伊万刚进入工厂就认识了她。欧嘉有四个弟弟妹妹，她父母体弱，全家有赖她一个人养活，为此她一直没有嫁人，直到被捉来德国。欧嘉的身体介于肥胖和魁梧之间，她宽大的臀部常年裹着一条米黄色的衬裙，走路时左右摇摆宛如一只滑稽的母鹅。不过没有人因此笑话她，反而每个人都很喜欢欧嘉，因为别人都在拼命活着，她还有心思去关心其他人。

伊万觉得这应该是与身俱来的能力，可他觉得这样做只会显得愚蠢，并没有人因此会感谢欧嘉，至少自己就不会。

当别人问起伊万为什么要帮助德国人欺骗同胞的时候，伊万实话实说：“我并不觉得在欺骗他们！”别人听完这个回答义愤填膺，而欧嘉却用一副伊万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傻话的怜悯的表情看着他。

随着欧嘉一起靠近伊万的还有一个乌克兰男人，大家都叫他“流口水的波比”！

13.

波比的相貌丝毫看不出痴呆，他的眼睛还相当灵活，总是转来转去。唯一能暴露他智力缺陷的就是从他左边嘴角不停流下的口水，因为口水的缘故，他的左胸前总是湿哒哒的一块，而且波比还特别喜欢用他的左胸蹭伊万，让伊万愈加恶心。

和其他人不同，波比丝毫没有感觉受到了欺骗，他坚信他不能离开，只是因为还没有赚够钱。波比喜欢一个乌克兰的乡下姑娘达莎并想娶她，但是达莎的父亲要他出十头绵羊作为彩礼，伊万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傻子想结婚。

波比的嘴边时时刻刻都挂着“达莎”，他起床第一句话就是“达莎早安”，睡前最后一句话必定是“达莎晚安”，他和别人讲话，里面总会加一句“达莎说”，当然伊万不认为那是在讲话，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有一次他干活的时候刮伤了手流出了鲜血，他马上用衣角擦去，接着神秘兮兮地凑近伊万，他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别人听到，让伊万误以为他有什么极为紧要的事情，结果波比说，“你可千万别告诉达莎，她会心疼的！”

当然和波比在一起并非全无好处，波比的个子和伊万差不多高，块头却几乎是他的两倍大。严酷的生活环境让他的肢体变得精瘦有力，当他站在伊万的旁边，就没有人敢惹伊万，所以伊万只能忍耐。

14.

一成不变的生活让伊万疲倦，不过很快转机就来临了。

有个穿着军装的德国人来挑选工人，伊万被选中了，正当他为了离开这里和“流口水的波比”欢欣雀跃的时候，波比也被选中了。

波比起初开心地一把搂住伊万，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左胸胸口那块被口水浸湿的地方反复摩擦，可马上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他反应过来这也意味着要离开欧嘉，因为没有女人被选中。

在整个告别的过程中，伊万也有过短暂的触动，不是看着欧嘉和波比相拥而泣，那个场景只让他觉得好笑，而是欧嘉把一把零钱塞进他的口袋里。

钱对于欧嘉来说有多重要，每个人都知道。这些钱也不可能拯救伊万的人生，他更不想亏欠欧嘉，所以他坚决要还给她，这个愚蠢的女人。

可欧嘉不肯，她说，“你和我的弟弟一样，你知道吗？你们就像仙人掌，表面长满了尖刺，可那些刺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而不是为了伤害别人！”

让蠢人看透自己的心，简直比杀了伊万还让他难受。

此时波比在旁边一面吸着鼻涕一面流着口水说，“是的，达莎也会让你拿着的！”

好吧，是你们非要给我的，不是我骗你们的，伊万这样想着就心安理得地把钱装到了自己口袋里。

15.

还没有踏入新工厂的大门，伊万就感觉到自己全身的毛孔一缩，就像动物预感到危险来临时的反应，当他走进去以后，这种预感得到了应验。

这是一家武器工厂。

波比很喜欢这里，因为这里没有漫天飘飞的棉絮，那些棉絮总是调皮地跑进他粗大的鼻孔，让他的喷嚏打个不停。“哦，达莎会喜欢这里的，这里可真干净啊！”

又是达莎，你这笨蛋波比！伊万在心中咒骂。

其实这种咒骂是欠缺理由的，因为除了伊万，其他进入的工人都没有表现出任何担忧。反正都是艰苦的劳动有什么不同呢！

不，当然不同，棉服这样的东西不涉及机密的技术，但武器不同，知道秘密就意味着危险，伊万再清楚不过了。他不愿意走进去，可他别无选择。

新工厂没人认出伊万，这就意味着他不必再遭到羞辱，他本该感到庆幸，可对于未来的担忧整日笼罩着他，他的呼吸，他的思想，他的血液都因为恐惧而凝滞。

16.

这里的戒备远比棉服厂严格，伊万仔细地观察，换班情况、看守人数以及休息时间，他找不到任何可趁之机，这让他沮丧至极。而且无人可以排解他的担忧，他不能告诉波比，那个笨蛋根本听不懂，而其他人又不值得信任。

“达莎说过要好好工作！”波比发现了伊万的三心二意，他不知道伊万在观察什么，只知道不认真工作可能会有什么下场。

伊万看着波比，他想呵斥波比，不要整天只知道“达莎”、“达莎”的，可一接触到对方单纯傻气的眼睛，一个恶毒的主意在他心底浮现了出来。

伊万从不会因为损害别人的利益而心生愧疚，他只在乎是否有利于自己。

但当那个晚上他又被身边睡着的波比吵醒时，他第一次注意观察这个喜欢流口水的傻子。波比睡觉除了鼾声很大，连说梦话都在喊达莎，不过除此以外他的表情其实很可爱，他睡觉的时候像一个孩子一样无所顾忌，不会皱眉，不会撇嘴，他的脸庞上透露出一股心满意足的快乐。

天亮前伊万终于睡去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很多遍，对不起，波比！

17.

吃饭的时候，伊万第一次主动开口和波比说话，“你想念乌克兰吗？”

“当然，达莎在那里！”

“可你想过吗？”

波比不明白“想”这个词的含义，尤其是它被单独使用的时候，他茫然地看着伊万。

“你走了这么几年，达莎早就爱上别人了，她不等你了！”

“你在胡说！”波比的反应比伊万想象得还要强烈，但他没有惧怕，他需要更强烈的反应。

“你知道我没有胡说，你连自己离开乌克兰多久都不知道，我确切地听人说了，达莎已经嫁人了！”这当然是谎话，他从未听除波比以外的人提到过达莎这个名字。

“不！”波比大力将餐盆掷到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过来。

而伊万还没有结束，他继续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低语说，“哦，不止如此，其实她从来都不爱你！”

波比痛苦地跪在地上，大嘴朝天张开，发出哀嚎，而伊万已经隐入包围的人群，他的目标是餐厅通往厨房的小门，他通过之前的观察发现厨房在工人就餐时无人看管，而那里有一道后门可以直接通向工厂外部。现在所有人都被波比吸引，没人会注意到他，唯一的机会近在眼前。

18.

伊万的手刚要搭上厨房的门把，他就听到了让心胆俱颤的声音。

“嘿，你要去哪？”

一个偷闲的厨子席地靠在侧对着门的橱柜前面，伊万跑过来的时候橱柜完全挡住了他，再加上他很紧张完全没有想到这里还会有人。

伊万张皇失措，他不敢跑开，更不敢进入厨房，他听不懂那个人说什么，这让他更加害怕。就那么一瞬，伊万做了人们为了保命通常会做出的举动，他将自己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塞到了那人手里，里面当然包含欧嘉给他的那一份。那人惊讶地瞪着伊万一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他快速将钱收进口袋，接着踢了伊万的小腿一脚，歪头示意伊万回去，伊万如蒙大赦，尽管逃跑的计划已经流产，但他至少还活着，活着就会有新的希望。

之后的日子里，伊万仍然和波比在一起，波比还和以前一样整日流着口水。尽管伊万多次安慰他，说那天自己是在和他开玩笑，那不是真的，可傻乎乎的波比既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也分不清什么是欺骗，因此仍然闷闷不乐。

伊万不是不想再利用波比，只是同一个伎俩第二次是达不到最开始的效果的，而他因为波比变得抑郁同样感觉到了痛苦，那个活泼可爱的波比带给他的快乐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的，只有到失去的时候他才发现波比的重要。

19.

波比每晚贴着伊万睡觉，在棉纺厂是为了保护他，后来逐渐变成了习惯。波比从不去改变自己的习惯，他喜欢习惯，因为习惯代表他所做的是正确的。

伊万仍然想着逃跑，也因此他内心第一次感觉到了对波比的愧疚，是的，他没有想过带他走。伊万开始学着照顾波比，他教波比一些装配技巧作为补偿，帮助笨手笨脚的波比减少损耗。波比学得很慢，但伊万表现出了超常的耐心，不厌其烦。

伊万很快构思好了第二条逃跑路线。

武器工厂每周出货两次，每次都是在深夜，出货的时候，会安排工人轮班装货。伊万的计划就是趁着装货间隙躲到货车底部，挂到车轴上，等到被发现逃跑也要早晨点名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逃离危险的区域。

可这个计划的问题在于轮班的安排，他不能主动提出，毕竟谁会愿意压缩休息时间进行繁重的装卸工作呢，他只能等待。

机会总是在等待中降临的，伊万明白这个道理，却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猝不及防。

当时的德国经常面临英法两国的轰炸，工人们时常听到或远或近的轰鸣，他们感到害怕，但比这种死亡威胁更迫切的是拼命工作，如若不然，德国人一分钟都不会让他们活下去。同样是死去，一个是突然死去，一个是长久工作后累死，前者似乎更能接受一些，所以他们听着这些声音，却不能在他们已经麻木的心上留下太多震颤。

20.

那天晚上伊万照旧疲累地入睡。

当那块墙壁落下来的时候，他只感觉自己在被海浪吞没，他的胸口感受到厚重的一击，他的脚趾在一瞬间失去了知觉，他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昏了过去。

他醒来的时候，以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其实只有几分钟而已。他不可思议地扭头查看，他闻到鲜血甜腻的味道，以为自己哪里受了伤，却又无法确定。突然，他想起来是墙塌了，他被压住了，他赶紧仰头查看，确实有东西压在了他胸口，但不是墙，而是波比，波比的左边脑袋完全被鲜血染红了。

伊万看着倒塌的墙壁，墙壁不是整面坍塌的，而是碎裂开来的，所以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而有一块碎砖最为引人注意，因为它成尖刺状的一角沾满了血迹，就直挺挺地躺在距离波比和伊万不到半米的地方。

伊万一下子明白了，是波比救了自己。他轻声呼唤波比，波比，你别死！

波比没死，他昏沉沉地醒过来，对于自己做了什么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工厂发生了什么。他用那种天真可爱的目光到处扫视，突然露出惊喜的笑容，“达莎，我可以看到外面了！”

伊万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千真万确，不仅是宿舍的一面墙壁塌了，那面阻隔自由的院墙也塌了。

漆黑的夜幕充满了诱惑力，醒过来的工人开始不约而同地逃跑。

21.

那是一个毫无星光的夜晚，即便繁星满天，伊万当然也无心欣赏，只是星星可以告诉他方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和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但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不能放弃。

伊万和波比不知道跑出去多久，直到他们来到一片山林地带。伊万知道走入其中的危险，他想要花时间思考，可他没有时间。

此时枪声在身后响起了，伊万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追捕，这会是一场屠杀，没有束手就擒这种选择，他开始夺路狂奔。波比一直跟着他，但波比并没有真的想逃跑，波比最讨厌德国工厂的一点 ，就是不准许他出去。现在他出来过了，他可以回去了。他想让伊万和他回去，可伊万一直在跑，他在追，怎么也没机会拦住伊万。

伊万感觉到有子弹擦着身体过去了，那带着烈焰温度的急速，让他骇然地急停下来。接着他听到身后传来沉闷的哀嚎和一声轰然的“砰”！伊万回头，那个让人心安的一直跟随他的黑影向后仰倒在了地上，是流口水的波比呀！

伊万知道自己应该继续逃跑，他不能停下，那些人很快就可能找到他！没时间哀伤和道别，这不是他的错，可他的身体完全违背了他的意志，他的双腿根本无法迈不动，他的眼眶开始滚烫，喉咙打颤，他突然哭了！

22.

伊万就停在离波比几步远的地方，四下漆黑，他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懦弱。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在心里和波比道别，不是我不带走你，是我无能为力！请你原谅我！波比马上就会成为一个死人了，他怎么会想要一个死人的原谅，伊万也不明白自己。

“求你了，不要丢下我！”痛苦和恐惧好像让波比变得聪明了，他明白为何伊万不肯走近，尽管漆黑一片，但他看得真切，伊万停顿了几秒后，他转身了，他要独自逃跑了。

“不！”波比的这一声短促而轻微，他可以大喊大叫的，他还有这个能力，尽管那样会引来德国人，可他没有。波比何时变得这么聪明了，伊万疑惑地回头，他仍然看不清波比，他开始向波比走去，他对自己说我就看他一眼就走，可他走到波比的身边，抱起了波比，他就发现自己没有力气离开了。

他检查波比到底哪里受伤了，是背上，而且正中脊柱，所以波比的肢体完全失去了力量，像一摊没有生命力的烂肉。伊万还不忘伸手摸了一下波比的额头，那里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凝结，应该也不可能凝结了，那是为他留下的伤口。

波比的喘息声越来越厉害，伊万光顾着听这声音，全然忘记了身后的追捕等他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那些人已经走过了这片区域，继续向前追去了，他幸运地安全了，但这只是暂时的，他需要调转方向赶紧逃跑，因为他们迟早会原路返回，到时候就不一定能有再次不被发现的运气了。

23.

可伊万怎么也挪不动自己的身体，而波比还在不停地呓语，“我想回到达莎的身边，请一定要带我回去，达莎见不到我，会伤心的。我答应她的，我会回去娶她！”一个快要死去的傻子，当他说到“娶”这个字的时候语调中竟还会透露羞怯的意味。

“你到时候一定要来参加我和达莎的婚礼，她做的烤饼很好吃，她的母亲为她准备了蕾丝花边面料，她说结婚的时候用来做头纱，她披上一定会比仙女还要美丽，你说我到时候穿什么好呢？”波比说话的时候还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材。

伊万由此想起了卡捷琳娜，那个他梦想着要娶的姑娘，她过着什么样日子，她嫁人了吗，她还会记着我吗？他仿佛又回到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早晨，看到了在雾霭弥漫的后院里她那清丽而秀美的容颜。他突然觉得卡捷琳娜放弃自己是正确的，我这样的人啊，哪里配得上她的爱！

“你走吧！”波比的音调不知何时改变了，他圆润的声音沙哑了，说话的时候，他还费力抬起手掌，推了一下伊万，将伊万的思绪从那个迷蒙的早晨推回了黑暗的现实。

“你快走吧，达莎也会让你走的，趁他们还没有回来！”波比再次说道。

24.

波比的语气比第一次更加坚定，像在下达命令，伊万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他仿佛不认识这个傻子了，或者说自己反而变成了傻子，因为他依旧一动不动。

刚刚一个要走，一个不让他走，现在一个让他走，可另外一个偏不走！伊万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软心肠的人，他知道留下来陪伴波比绝无益处，波比不可能继续逃跑了，他连站都站不起来，即使不被抓到，也会死在这里，他回不去了。

他娶不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姑娘了，那个姑娘叫什么，哦，她叫达莎！

伊万第一次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他以前怎么会听来心烦呢？那个他一直暗自嘲笑的故事，也许是真的，真的有一个达莎在乌克兰苦苦等着流口水的波比，爱他的人会觉得连他流口水都是可爱的，因为他的灵魂是如此纯洁而美好。

“拜托你走吧，为了我，也为了达莎！”波比恳求道，他开始喘不上气了，不知是因为害怕去而复返的德国人，还是因为害怕伊万真的会离开。

25.

那是伊万一生中最为痛苦的选择。波比看到伊万的呆滞后开始愤怒，他威胁着要大喊大叫，既然伊万不走，那就别走了，陪着他一起死。一向聪明的伊万怎么会认为波比是个傻子呢，他也许不聪明，但他肯定不傻。

伊万终于站了起来，他起初倒退着开始离开，他似乎看到波比的脸上露出了临别的眷恋和如释重负的轻松，他滚动了一下喉结，抑制住抽泣，然后头也不回地开始飞奔。

当伊万回到乌克兰才开始后悔，他忘记问波比关于达莎的事。如果他能找到达莎，他可以告诉那个姑娘，有一个人为了娶她去了德国，最终死在了德国，死之前仍然深爱着她。

伊万一直为此后悔，这成为了他心海里的一块礁石。风平浪静的时候，这块礁石矗立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当波涛汹涌的时候，沉重的海浪一下接一下，可它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办法抚平它。

直到很多年以后，上天的怜悯才迟迟来到，那一天下午他推着坐轮椅的卡捷琳娜去公园散心时，他意外听人提到了流口水的波比。他激动地上前，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里会有人认识波比。

那个人的长相，伊万已经回想不起来，她就像一片飘落的树叶般干枯蜡黄同时毫无特点。她告诉伊万，达莎在波比去德国的第二年也被抓去了德国做劳工，战争结束后被解放回到乌克兰的人说达莎做劳工的第一年就死了。

那是卡捷琳娜第二次看到痛哭流涕的伊万，伊万痛哭不是因为他没有机会告诉达莎那些话了，而是他对波比说的谎言成了真，达莎没有在等波比了，她比波比死得还要早。

这是一个注定要走到悲剧的故事，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改变它。

26.

伊万回到莫斯科的路途是顺遂的。对于别人来说的艰难困苦、风霜雨雪，对于伊万来说却如同家常便饭。他是这样长大，并且这样活着的，这成为了他的盾牌和铠甲。

他去找卡捷琳娜前，担忧地看了自己不够体面的装扮，他做好了各种准备，被卡捷琳娜的母亲安娜嘲讽，或者卡捷琳娜已经嫁人不想见他，也可能他们又再次搬家，而这一次无处可寻。

结果却出乎伊万的预料，卡捷琳娜的母亲安娜开了门。这个性格坚强的女人带给过伊万最深切的痛苦，她分开了这对相爱的恋人，但现在伊万在她脸上也看到了痛苦的痕迹。

安娜没有驱赶伊万，她在狭小的客厅里招待了他。安娜的丈夫在肃反运动中被毫无预兆地枪杀，他们连尸体都不许她运回来，她引以为傲的大儿子被流放去了西伯利亚，她的财产被骗光了。她把关于卡捷琳娜的一切放在了最后，事实上，她几乎没有说什么，她的脸孔扭曲了，肩膀在颤抖，任谁都看得出回忆给她带来了怎样的折磨。

卡捷琳娜在父亲被调查的期间也曾被关押过，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女，纯真美好，对于政治一无所知。那些人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呢？这是显而易见的，他们毁掉了她，就像捏碎一朵玫瑰。

27.

伊万走进卡捷琳娜的病房前，安娜伸出手臂拦住了他。

“这次你来是要带走她吗？”

伊万摇摇头，“不，我是来陪伴她的！”

安娜垂下了手臂，她作出了决定。她从不因为过去的选择而后悔，毕竟后悔对于缓解痛苦毫无帮助。如果现在面前的伊万还是过去那个伊万，她仍然不会同意他靠近卡捷琳娜。在安娜看来过去的伊万是这个浮华世界里没有面孔的影子，而现在的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了！

尽管伊万做好了准备，可在看到卡捷琳娜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什么准备都是徒劳的。

她抱紧腿坐在靠墙的一个角落，将眼睛以下的部分藏在臂弯里，用审视探究的眼神看着他，并不出声。她露在长裙外的一段小腿几乎和她的手臂一样纤弱，那是常年不曾走路的人才会有的特征。伊万每走近一步，她就用手掌支撑远离他一步。卡捷琳娜认不出他了，但那不是遗忘，而是仿佛她从未认识过伊万。她最为突出的特点从过去美丽的五官变成了披散的卷曲的长发，那长发像一块毯子一样看起来柔软蓬松披散在她的脑后和背后，可她整个人却并没有因此而生动，她看起来就像一个被丢弃的娃娃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28.

伊万和她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他试图和卡捷琳娜讲述那些过去，可不是咬到口腔内壁就是嘴唇，所以总是断断续续，最后实在讲不下去了。他看着卡捷琳娜的眼睛，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睛带着好奇观察他，但对于他的话却没有任何反应。

“请你和我说点什么吧！”伊万恳求道，他多么渴望听到卡捷琳娜的声音，哪怕是指责、蔑视、不屑和咒骂，当他穿越严寒、忍饥挨饿的时候，这是他唯一的动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么一点美好的回忆，他想再次感受它，而不是被抛弃。

卡捷琳娜始终一言不发，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说过一句话，连尖叫都没有过。

他们就这样彼此保持着沉默看着对方，直到伊万终于忍耐不住哭出了声。伊万不喜欢哭泣，他一生中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明白眼泪是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哭泣的人不会因为眼泪而不再悲伤，而看着他哭泣的人也不会因为眼泪而产生怜悯。

但他无法忍住哭泣，他的爱人就在他面前，她的微笑、她的容貌和她的声音曾经温暖了他一个个日日夜夜，她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因为他还会爱别人。

卡捷琳娜震动了。

29.

以往的人，总是小心翼翼，保持距离，轻声细语，挤出并不真心的笑容，而现在这个男人却在她面前哭了。他让她内心中某种感情被唤醒了，她感觉到自己被需要了，所以立刻活动了起来。

也许女人天生有这种能力，她们关怀弱小，不计代价，但这也造成了她们被愚弄和伤害，或者说善良的人总是落到这种下场。

卡捷琳娜艰难地移动着上前，她的眼中充满关爱和疼惜，她一只手轻抚着伊万的脊背，另一只手坚决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她想开口，但她说不出来话来，不过她没有为自己忧心，她直视着伊万的眼神分明在说，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腿已经几乎不能走路，她的灵魂伤痕累累，她的笑容残缺不全，但她仍拥有所有美好的品质。你可以碾碎一朵玫瑰，但它的芬芳你是永远都夺不走的。

伊万倚靠着那具瘦弱的身体，他停止了流泪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仿佛被碧蓝的海水所笼罩，海水包裹住伤痕累累的他，并且将带他去海洋的深处。同时他也拥抱住了如同海水般温暖而柔软的卡捷琳娜，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将永远陪伴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