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于我是二十多年后的故地重游。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关于山城重庆的记忆,这首少年时即能朗朗上口的诗,最能表达长久以来萦绕我心的巴渝情怀。
1.
最后一次离开重庆,大抵四五岁。跟着父母在朝天门码头登船沿长江而下。
岸上独留那只忠诚的小黄狗,怔怔地望着江面远行的航船。
由于父亲工作的原因,幼时和父母在重庆生活过一年多。
那只小黄狗,是我和父亲在买菜的路上捡回家的。依稀记得,当时的我第一次有了分离的记忆。一路上哭着问父母:“为什么不让小黄狗跟我们一起上船走?”
成人的世界自然有他们的运行规则。公共交通工具,轮船,是不能携带小狗进入的。
那时的我一路上都在痛恨成人的世界:冰冷的规则难道就一定比温暖的感情重要吗?
后来听父亲当地的战友在信中说“小黄狗在我们走了之后的三天三夜,仍然立在岸边等我们……最后,被某一个船夫给强行抱走了……”
童年的记忆,看似零散模糊,仿佛在人的一生里起不了什么作用。但其实,一个人一生中生命最初的底色往往由童年的经历所涂抹。走来走去,我们也走不出自己的童年。
那只在重庆陪伴了我一年多的小黄狗,直接影响了我对狗的终生之情。电影《忠犬八公》里有句台词说“养狗三日,忠于一生。”人与狗的奇缘,真是如此。
如今朝天门码头人来人往,不知我的小黄狗曾在哪块地方驻足等待——我来到朝天门再也不想登船,只在岸上徘徊……
2.
故地重游,大名鼎鼎的解放碑,洪崖洞,磁器口……我一个也没去。
一来是因为假期这些地方都是人满为患,二来是因为这些地方如今商业气太重,她们不在我的记忆里。
真正具有重庆烟火气的地方,都散落在各个民间巷子里,在那长满青苔的上下台阶里。
那小巷子里的上坡下坡路,记忆里仿佛从来不曾干过,下雨不下雨,她们永远是湿哒哒的。布满青苔的石板,一直泛着幽幽的绿,是传说中的祖母绿。在漫长的岁月里,气定神闲地看世间纷扰。
在巷子里,即使“谈笑无鸿儒”,但美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大环境。因着这潮湿,巷子愈深,房子愈老,苔痕就愈绿,触目所及,是徐志摩笔下“浓得化不开的绿”。
你瞧,那矮墙里探头的肥硕芭蕉叶,那阳台上垂落的各式盆栽,那庭院里摇摆的碧绿翠竹,那屋顶瓦缝里兀自生长的碧草野花,都是大块大块的满目翡翠,它们绿得发亮,绿得生油,绿得放光。
这样的山城景色,还须得一个背影,一个背着竹篓的男人或女人的背影,才是构成重庆一道景的经典组合。
山城的人,普遍都不太高,尤其是男人。记忆中,他们背着竹篓上坡下坡,形单影只,寡言少语,任身旁的过客擦肩而过,而他们只顾低着头走好脚下的石板台阶,颇有种“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的出世感。
3.
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一下子带火了山城的十八梯。可惜现在已经拆除,我们以后能找寻记忆的线索也只能停留在电影里了。
眼下最能还原我童年记忆的烟火山城,也只有南岸区的下浩老街了。
迈入下浩老街,用满目疮痍来形容并不为过。老街正在被拆除,里面的原著居民几乎已全部搬离。断壁残垣,碎石乱堆里,勇往直前的都只是些文艺青年。或探奇,或采风,或怀旧。
我显然属于后者。记忆里的老街就该是这般模样。
什么模样呢?她一定不能缺少一棵又一棵的大芭蕉。
我对芭蕉的钟情,犹如苏东坡对竹的情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芭蕉是我对理想院落里要求的必备植物。
巴渝的芭蕉和北方的芭蕉,完全两种类别。在我居住的北方小区里,也有绿植芭蕉,但总觉得不似我记忆中的芭蕉,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直到我在下浩老街,迎面撞上一个颓败院落里的几株芭蕉——那一刻,确实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热泪盈眶。
是谁说“多闻草木少识人”?植物总是比人更深情。
那几株芭蕉有近3米多高,株株茁壮。我试图用手探视下它茎干的虚实,没想到它们风骨傲然,刚正不阿。
而北方的芭蕉,即使在芭蕉的繁盛时节,最多也长不过一米多,茎干也远没这么坚韧挺拔。
关于芭蕉,最经典的意象莫过于“雨打芭蕉声声泣”。广东曾有丝竹乐《雨打芭蕉》,那曲子真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站在这几株大芭蕉面前,我倒真渴望来场大雨,让我真切感受下“雨打芭蕉”。
当然这雨最好在深夜。第二天醒来,又能感受“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意境。真是再好不过的一举两得。
4.
与下浩老街咫尺相隔的是周围顶天立地,横空出世的正在建设的“**世界金融中心”大厦。
站在新旧建筑的交叉口,我忍不住思索:有谁会为了一个金融中心大厦,而千里迢迢奔赴重庆呢?但却有人会为重庆有一个电影里的“十八梯”“下浩老街”而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究竟是新建筑魅力四射,还是老房子致命吸引?全国很多城市你都能看到“**中心大厦”,但全国却只有重庆一个城市有“十八梯”!有“下浩里”!
但现在“下浩里”却也面临“十八梯”一样被拆除的厄运。
我不知道她被拆除后,取而代之的会是什么高大上的辉煌大厦。我不是什么历史文化学者,也不是什么建筑学家,作为一个普通大众,我只觉得心中悲痛:爱而不能的悲痛!
我们的城市正在不断地被消除记忆,我们所有的老房子,老街道正在轻而易举地被拆除。
因为一转手她们就可以变成土地上昂贵的或是建筑上昂贵的一笔收入。为了买卖,为了发财,我们正在肢解一个又一个原生态的城市。
在经济腾飞的过程中,我们崇尚科技,崇尚现代化,所有的乡村人口,小镇青年一窝蜂地涌进城市,或主动或被动地屠杀着我们的城市,以换取生存的某种保证。
而关于城市最初的记忆,正如冰山融化,一点一点地在淡出……我们每一个人的脑海里。
我们收获了财富,却遗失了记忆,这不知是喜还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