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如果有一天和他再相逢,他问过得好不好,她会怎样回答呢?
“现在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我过得好与不好,都与你无关了。”
她已经设想好相逢的场景以及要回答的话,一想便是十年,现在她即将死去,相逢的那天似乎永远不会到来了。
与他相识,纯属巧合。
她从小有胃病,一餐不吃,便胃绞痛。高考后,成绩并不理想,她想复读,受到父母极力劝阻,想让她早日念完大学,早点出去工作减轻家庭负担。当晚,她与父母怄气拒吃晚餐,半夜,胃惩罚她不爱惜自己,开始抗议闹腾,她痛醒后再也无法入睡。
为转移注意力,她打开了手机QQ,刚开启便有一条好友申请消息弹出,正常情况下,她拒绝加陌生人为好友,但是此刻,她同意了。
“这么晚还没睡?”对方第一句话便像是在问候一个老朋友。
“你也没睡呀。”她并没有直接回复他。
“我在值班。”
“难道你是保安吗?”在她印象中,保安才需要值夜班。
“我是野战特种兵,这周轮到我值夜班。”
“哦。”她内心却并不相信,哪有特种兵这么悠闲,可以任意玩手机。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晚还没睡呢。”他不死心再次问道。
“我胃疼,疼醒了,疼得无法再入睡。”
“吃药了吗?”
“是药三分毒,不吃,扛着。”
“那喝点热水吧,实在痛得受不住还是要吃药。我给你讲个笑话,从前有个人叫包子,出门赶集,走着走着饿了,把自己吃掉了……”
“老掉牙的笑话。”尽管老掉牙,她还是情不自禁地乐了。
那天晚上,他给她讲了很多特种兵训练过程的糗事,但是关于部队具体地址、部队人数等,不管她怎么问,他都以军事机密为理由拒绝回答。她告诉他自己上有姐下有弟,排名老二属于爹不疼娘不爱的那类孩子,爸疼大姐妈爱小弟,连升学与否也被家庭束缚不能自主选择。
“我会疼你的。”她看到他发的这句话,感觉十分好笑,一个不曾谋面的陌生男人竟然说会疼自己,尽管不相信,心底还是涌出了一丝丝小感动,陌生人尚且疼惜自己,为什么最亲的父母不能分一丝温情给她?
她不记得自己最后怎么入睡了,后来很长时间他们都没联系,久到她已经忘了有这么一个人。
最终她没拗过父母,去了本省一所二流大学。一入校园她便对军训、运动会、社团等形形色色的活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大学,学习似乎成了最不重要的事情。如果现在还有谁让她回去复读高三,她坚决甩他几个白眼,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在这里,她开启了她的第一段恋爱之旅。她找男朋友的最高标准是懂她、疼她,其他外貌、身高等对于她而言都是浮云。
她男朋友确实懂她疼她,堪称二十四孝男友。他们除了睡觉各回宿舍,上课、吃饭、参加活动、泡图书馆、逛街、郊游几乎是形影不离。冰天雪地、刮风下雨,不想出宿舍门,说一句想吃什么,男友便送饭上门,顺带室友也连享福利。连只对学习感兴趣对爱情避而远之的“铁石”室友都赞不绝口。
“他对你可真好,除了长得有点磕碜外,其他无可挑剔。”“铁石”室友冰山脸也为之动容。
“好是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托着腮帮,一双迷离失神的眼睛地看着室友。
“别看我,感情的事我不懂。你就知足吧,别多想。快吃饭吧,饿。”
“你跟你男朋友接吻什么感觉啊?”她转身问另一个感情丰富的室友。
“额,你不是体验过吗?就是那种触电的感觉啊,不过多kiss几次也就没感觉了。”室友似乎并不想多说,她便不再追问。她回想起跟男友的接触,似乎并没有触电般的感觉。算了,也许是自己感情迟钝呢。她闷头吃起了饭,此事便揭了过去。
“还记得我吗?我们这里用手机是有限制的,能不能发你通信地址给我?我想给你写信。”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她躲在宿舍被窝里织起了围巾,身旁的手机“滴滴”响起,出现一条QQ消息。她突然忆起了那个夜晚,有一种朦胧的温馨感。
她停止了手上的围巾,握着手机发了许久的呆。这样一个陌生人,能相信他把自己真实地址告诉他吗?万一是个骗子呢?可他毕竟曾花了一晚上时间帮自己排解了痛苦。她犹疑不定,最终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校外一家餐馆的地址发给他。她经常去那家餐馆吃饭,跟餐厅老板倒也熟稔,跟他打了个招呼,留意下信件。
这时的她还不知道,这些每一个现在看来似乎无关紧要的举动都关乎着他们日后的命运。
收到第一封信时,她激动了许久。原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的寄过来。信上的字苍劲有力,看着字,仿佛看见操练场上一排排英挺的军姿。信中附了一张照片,一个男子,皮肤黝黑,着一身军装,站立在阳光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似乎穿透了空间,与她凝眸相望。
一封信,一张照片,慑住了她的心。
这一刻,她知道,她与男友的懵懂之情,就此划上句号。
她郑重其事地写下第一封回信,写到中途,有很多涂涂改改的错字,便取来干净的信纸,重新誊写了一遍,检查无错字后,方才寄出。
一封信、两封信、三封信……信函架起了俩个人从素不相识到相知、相惜的桥梁。他操练比赛获奖了,她自豪;他功劳被抢了,她气愤;他训练受伤了,她着急;他夜里值班受凉了,她心疼;他情绪低落,她安慰他。他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渗入了她的生活,尽管,俩人彼此不曾相见。
来年秋天,他休假,去到了她的城市。俩人第一次见面并不是那么顺利。她告知他乘坐哪趟汽车,却忘了,这个城市有南北两个汽车站。他在北站下车,而她在南站等候。
“你别动,我过来找你。”这样一句话,她就乖乖等着。
他出现的那一刻,她有些痴了。她看过他各种情景下的照片,都不如眼前的帅气、真实、震撼。她递给他一盒热牛奶,他推让,她从包包里又掏出一盒牛奶,告诉他一人一盒,他才接过。
她带着他徒步走过城市的角角落落,秋风细雨,给这座城市笼罩上了一层淡薄的烟雾,雾气赋予了这座城市醉人的美。
夜里,雾气散去,天上竟渐渐升起了一轮明月,他们在河道散步,依依惜别。
“这个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方形首饰盒递到她手上。
她打开盒子,那是一枚铜黄色的心型戒指,只是一枚破铜戒指,她心里有些失落。
“这是我用废弃的子弹头雕刻的,最近几个月我越发想你,每想你一分,便雕刻一刀,它代表了我对你的思念。做我女朋友好吗?”
原来如此,这枚为她做的独一无二的灌满了思念的戒指,转瞬间在她眼里价值连城。他帮她戴上戒指,刚刚好能套上她的无名指,有些硌手。
她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手上的戒指,点了点头。
他欣喜地抱住她,在月亮升至头顶最明亮的一刻,他吻了她。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草莓般甜甜的味道。月亮作证,我们相爱了。她在心里默念道。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假期结束,离别时刻便近了。
“我明天一早就走,不用送我。”离别总是伤感的,他拒绝了她相送,声势浩大地来,悄无声息地走。
相聚的日子是梦,那么美好而短暂,分别的日子是梦醒时分,那么痛苦而漫长。
他们又回归了信件联系,跟以往不同的是,她对他多了一份思念和等待。
在遇见他之前,她从来不知道思念会这么痛。她看到的风景,想与他分享;她吃到的美食,想与他分享;她看过的电影,想与他分享;她认识的朋友,想与他分享。她买了件新衣,想穿与他看;她做了新发型,想听他赞赏;她受了挫折,想听他安慰。但是,他总是不能第一时间感受到。
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你什么时候退伍?”
“还要三年、五年或者七年。”他似乎万般无奈。
“那你什么时候能娶我?”
“……”
爱生痴,痴生念,念生怨,怨生恨。是时间伤透了人心,还是人心辜负了时光。
“如果这段情没有结果,那么,我们就散了吧,珍重。”她写了最后一封长长的信,投进邮筒的瞬间,泪如泉涌。
那座雨雾朦胧的城市,那些徒步走过的路,那个皓月当空的夜晚,那个硌手的铜制心型戒指,那个草莓般的吻。似乎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又仿佛发生在昨天。
她离开了那座充满了回忆的城市。她想,他若有心找一个人,即使在天涯海角也能找到,而她忽略了,她若有心躲一个人,近在咫尺也犹如远在天涯。
后来,她听说他退伍了,听说他找女朋友了,听说他结婚了,听说他要当爸爸了。
每一道消息足以让她肝肠寸断,而她,胃痛,胃穿孔,胃出血,胃癌。
她还是回去了那座他们初见的城市,一步步走过他们曾经走过的那些路,那个古老的巷子还在,那条黄泥路已修成六车道柏油马路,那条河道两边长长的柳絮随风飞扬。
“你过得好吗?”背后传来的声音,让她愣住了半晌,她一时分辨不出这究竟是自己设想的场景,还是真实的场景。
她转过身,见他神色惊讶带着些许激动,右手还紧紧牵着一个怀有六七个月身孕满脸幸福的少妇。
“挺好的。”她脸色苍白,淡然微笑。我过得好不好,与你有关,只要你过得好,我便好。
所有设想过的场景和话语,敌不过猝不及防的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