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松平常的周末,带着妻儿买菜回家的路上,父母背着行囊匆匆赶路,看见我们,母亲说,外公病了,回老家去看看。当日母亲到了,反馈的信息是外公半夜起来,摔了一跤,引发中风,医生的说法是观察3-7日,好的话慢慢会恢复,坏的话就得一直卧床了。当天晚上,母亲打来电话,外公已经走了,请父亲过去一起料理后事。听到“走了”二字,五味杂陈,坦诚的说,前一刻还在因外公若卧床不起、需要人照顾而忧虑,这一秒,就得接受亲人的离去,感觉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让我娓娓道来吧。
外公,严格的来说是继外公。亲外公是母亲幼年时因病离世了,,我外婆,大家闺秀,自家是私塾先生出身,婆家是地主,写得一手娟秀好字。华中师范学院的老牌大学毕业生,在县师范任教,生物学专业,教学用的动物标本都是禽兽做的,会拉小提琴、口琴、胡琴,流利标准的英文,会跳舞,授课时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神采奕奕。外公全县学历最高,工资也最高,在那个年代里比一县之长的都高,这点是日后岁月里外婆可以拿来夸耀的资本。外婆婆家的妯娌深知外公为人,性格孤僻,不合群,善变,自私,强烈反对他们的结合。或许就是这样一幅外在把我外婆迷住了,外婆在丈夫离世后,受够了人间冷暖,认为是婆家的嫉妒,见不得她过得好,听不进半点的反对意见,急切的需要一个人来改变命运。(顺便百度了下,外婆的故乡,刘家隔镇,明朝永乐至嘉靖年间,因其"三台、六景、七十二条花街巷"、仅次于首都南京的繁华而慕得"小南京"之美誉。何仙姑在此得道成仙,"汉川"一词诞生于此,是名街汉正街、名刹归元寺的原型。)
外公应该是60年代前后和外婆在一起的。粮食困难时期,外公任性起来,可以买一簸箕油条,一个人慢慢的独吃,不顾家人。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帮忙四邻修理电器,他有一双巧手,收音机、电视机、自行车……各种机器设备在他手里都能复活。他有一整套工具,甚至还有个机床,每每看到水电工具包、电钻之类的器械,我都会想起他。我年幼的时候,暑假送到外婆家,他们还在师范,外公还在工作,外婆家住在在学校教工宿舍,宿舍就在学校门口的第一间,顺道开了一间垄断经营的小卖部,小卖部的大缸里是冰糖,我可以随意取用,抱着一块慢慢舔,货架上的零食也是琳琅满目,现在想来,只不过是自制的沙琪玛、芝麻糖之类。屋后面有水塘,养了鸭子,80年代末期便是赚成“万元户”。那一排宿舍住了几户人家,最里面的一户家里总有水箱、盆景,水箱里有塑料荷花,养了金鱼。外婆家里的电视机装了室外天线,可以收看到江汉频道,里面有动画片、奥特曼。学校处在农村,寒冬和酷暑季节,时不时停电,外公早就把蓄电池充好了电,在别人家点蜡烛、煤油灯的时候,可以保障自家照明,电视机由于电压过低,屏幕缩小许多,看不来多会只得关了。他把自己的自行车改装了,加装了照明、电瓶和驱动装置,自制成了电动自行车。烧的是液化气,每每是我爸骑车从镇上过去,液化气的灶也特别,四周可以注入水,这样一边做饭,一边可以烧热水,烧的水不敢喝,可以拿来洗漱。这些都让孩提的我倍感新奇。
师范学校主体建筑是传教士留下来的教堂,古朴典雅,一间主楼,两侧裙楼环抱,正中间我记得还有秋千,师范生和小孩们经常会抢着坐。教堂里的楼梯是木制的,走上去吱吱呀呀,地板也是木头的,拍球特别有感觉,我时常绕着旋转的楼梯跑上跑下。为了防鼠,下班后,关门前,老师们还打开驱鼠器,一个长得像现在路由器的装置,至于有没有效,就不知道了。还有个篮球场,学生们会打比赛,篮球场的围墙有电影幕布,偶尔会放电影,围墙外是一片空地,放电影的时候,空地里也会乌压压的聚集,我会在围墙两边看来看去,看看电影里的人物正还是反的。其实,我对外婆不那么喜欢,孩子的敏感让我觉察到了她更偏爱别的小孩,对我是不够亲近。于是,每次去外婆家,都会拉肚子,现在想起来应该是神经官能症了,因为有时是吃了外婆的上门拉,有时是刚刚落地,就可以腹泻了。有次,吃鱼,被鱼刺卡住了,外婆束手无策,背着我去拦车回镇上看医生,背着走了一截,我主动说外婆累了,我下来自己走吧,路边拦到了车,回到家里,母亲出差提前回来了,我高兴坏了,也顾不上了鱼刺了。
外公老家是安徽,广州出生、长大,家里还有八九个兄弟姐妹,有个双胞胎弟弟,有个兄弟,和家里闹矛盾,一气之下参加国民党,后来赴台湾,杳无音信。我家附近曾有台胞回来娶媳妇,台湾找不到对象,回来在农村找了朴实的少女,带过去一起生活,也委托对方打听下有没有听过外公兄弟的消息,到了今日,联系到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了。外公最喜欢看CCTV4,最想看台海新闻,不知道有没有想寻亲的意思。外公小时候就开始帮家里做针线活赚钱,长期缩着身子操持缝纫机,一辈子落下驼背的毛病。外公的老奶奶在90年代故去,一个带院子的二层宅子卖了不过区区捌万元,一家分一两万,如果房子留在今天,市值该有千万了罢。正好元旦期间,在广州旅游,去过了十三行、西关老屋,走了上下九,这里应是外公长大的地方,也曾是外公、外婆年轻时一起出游过,风景历历在目,双皮奶、滚粥、葡式蛋挞、热带水果、虾饺……他们当时也一起尝过罢。荔枝湾风景区里,还有咿咿呀呀的地方戏曲,他们当时想必喜欢吧。外婆曾有过身孕,在南方雷雨季节里,忙着收衣服,上下楼摔跤、小产了,他们若有自己的孩子,会不会日子又有不同。外公每年都会去一次广州,看看亲戚,带我哥去过一回,差点弄丢了,幸亏我哥机灵 ,待在原地没动。还承诺带我去,还说给我买电子琴的,永远实现不了。还念得,一个暑假里,我和我哥在他那里学会了口琴。
外公退休后搬来镇上,和我们同住,他的生活习惯不大相同,喜欢熬夜看电视,这点还好忍受。喜欢指挥我爸在家里搬动东西,搬这搬那。那个时候经常停电,电压还不稳,有门路的人找附近自带发电机的工厂牵了根电线,外公自己加装了个升压器,这个升压器在电压低的时候可以保持正常电压使用,但过了用电高峰期,供电电压恢复正常,但把升压器恢复或者关掉,某一晚,外公看电视睡着了,忘记这事,结果半夜失火,配电箱那一块全烧着了,全家老小差点命丧火场,母亲极为生气火光,大吵一架。后来,外公自购房屋,分开住了,关系断断续续,好了又坏,坏了又好,外婆在生活方面还是心疼我爸妈,也是关照晚辈,最擅长是爆炒鲜肉,瘦肉裹上上酱油、生粉,大火快炒,然后煎个荷包蛋,做给我哥吃。使用碗筷前,习惯用开水烫下。但在外公,她是无条件的偏袒。于是,就形成了裂痕。春节时,去拜年,外公拿架子不想给压岁钱,外婆非逼着他拿钱出来,也是外婆通情理的一面吧。那个一楼的小屋,挂着“五骏图”,一个白色的塑料框,凸显五匹鎏金色的骏马,上书“1985年毕业生留念”,现在这些毕业生也是花甲之年,临近退休了吧。正中挂着外公母亲的遗像,和外公一样的方形脸,漠然的看着空气,现在外公的遗像估计没来得及做,做了也不知该放哪。外婆一如既往的勤劳、肯做,在屋旁开荒,住了外公爱吃的豌豆,春天掐豌豆尖,挖莴苣,牵了葡萄藤,有多的总往我家里送。到处收集树枝树干,攒起来当燃料,用炉子烧热水,给外公洗澡、搓背。爱看报纸,一订报纸就是订三年,喜欢看《奥秘》杂志,我和我哥曾经翻看过,每期都是耸人听闻的外星人入侵和匪夷所思的奇异事件,订阅各种电子电器期刊,迷信上面的广告,还曾邮寄购买了一台二手电脑,在某次空难发生日,自己经过附近去提货。电视机坏了就买,客厅一台,卧室一台,还买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平时就开着车,带上外婆,四处溜达。春节前,原来单位组织退休老职工聚餐,两个超过160岁的人,开着电动车,驱行20多公里,期间还要经过一座跨河大桥的上下坡,骑到目的地,聚餐的老同事们都叹为观止。他就是喜欢这种味吧。
慢慢的老了,学生物的他,居然也迷信红桃K、鸿茅药酒、鹿龟酒、脑白金等等,一箱箱的买,身体还是大不如之前。镇上以前的同事、学生,还有熟人们多,晚辈们经常来探望,日子也倒过的清闲自在。耐不住的外公想去上海玩,坐坐磁悬浮,未果,后来还想去世博会,也未果。去过了十堰,爬了武当山。肺气肿、失聪、心衰竭,他戒掉了20多年的烟,住过几次院,接到地市医院检查和医疗过,想着送到医养结合的养老院,他听说不能骑三轮电动车就不愿被约束,近年外婆摔跤,腿骨骨折,得胯关节置换,他恼怒一阵,习惯被人照顾的人,居然要去照顾人了,外婆这时也是无奈的心情,上一次厕所,都得半天,只有不喝水减少小便。两人先去了本地的养老院,后来过不好,去了我外婆娘家的养老院,附近还有娘家的亲人们,彼此可以照应,相互有个说话的伴儿。可这里的伙食实在不好,他们还是想和亲人们一起住,外婆还有个幺弟和幺弟妹,外婆补贴他们很多,也关照很多,想着一起住,幺弟不知为何就是不同意,幺弟妹也病重,听说近日也离去了。外公气恼,一边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分类装好,工具箱:电钻、起子、钳子、电焊……,乐器:口琴、胡琴、小提琴……,零食:瓜子、松子、葡萄干……,在3月30日凌晨四点起夜时,不慎摔跤,诱发中风,送到当地医院急诊。母亲赶到时,已经昏迷状态,失语,医院只是象征性按了氧气,打着点滴,说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转院?晚上七八点就宣告离世。隔日亲戚们送着外公去了火葬场,安葬在早已选好的墓地里。
回顾他的一生,感叹良多,那么聪明的头脑,收敛下脾性,放在商业上,再与人为善,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遇。我的表伯,和他同龄的,大学教授,还有外公的同学们,在佛山,在颐养天年。看着民国题材的书和人,总会想到他,个人能力强,文艺细胞丰富,人生跌宕起伏。还会想到他的大脑和遗体能够捐献给国家,做出贡献。希望真有天堂,他和他的母亲、亲人们能够重逢,总觉得他如此乖僻的个性应该是缺少母爱的缘故,他重新回到母亲怀抱里,能够平息内心的不平。于我,没有血脉的联系,好歹是个亲人,总是觉得心里空落一块。看着无忧无虑、活蹦乱跳的孩子,奶奶说老爷爷去了天堂,再也见不着了,他没有领会,天堂在哪里?为什么见不着了啊!我想,新陈代谢、吐故纳新,这也是宇宙运行的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