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杀·春不归

刚进入五月份的歙州城此时正值初夏时分,天气晴好,日光怡人。这本应是出门踏青的好日子,然而歙州知府张言却毫无赏景观花的闲情逸致。

这日一大早,张言便接到几名农夫报案,说于城南郊外的河中发现一具漂浮的女尸。几个人惊慌失色之下赶忙报案,甚至不敢将其打捞上来,倒是为仵作验尸保留了尽量多的线索。

尸体的身份很快就弄清楚了,城西的陈员外在招认布告贴出去的第一时间就携其夫人前来拜见张言。盖尸布揭开,已经浮肿变形的尸身一露出来,陈夫人当即嚎了一声“我的儿啊!”,便晕死过去,于是又一通手忙脚乱。

张言先稍微安抚了一下陈员外的情绪,“令嫒此事确实令人十分悲痛,如今看来紧要之事乃是查清楚事情的经过。不知令嫒生前可否有不顺之事,会令其一时想不开?”

“不,不会的。小女安安自幼温婉良善,恭敏孝廉,绝不会如此弃高堂不顾,况且她与连府的二公子连子逸情投意合,本已商定今年秋下小女及笄后就定亲……唉……可怜我的安安如今不明不白的这么去了,要是不把歹人绳之以法,岂不愧对安安十几年来的孺慕之情!”说到最后陈员外已经化悲痛为愤恨,恨不得立时手刃真凶才好。

平复了一下心绪,陈员外慢慢开始仔细回忆:“我儿是昨日未时初左右出门去的,那时刚用完饭,安安说约了婉君——婉君是安安的闺中密友,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请大人千万不要忘了问询——”

“自当尽力。员外说的可是福瑞楼的东家——城西宋家的小姐宋婉君?”

所谓的城西宋家早年是做丝绸生意发家的,后来又开始做些别的大小买卖,其中福瑞楼是歙州城中规模最大最豪华的酒楼,若要说那宋家,提别的东西旁人不一定知晓,一说这福瑞楼是歙州当地居户必定知道的。

“正是那宋家的。”

“安安说约了婉君喝茶听戏,便带了贴身丫鬟绿萝出门去了。大人也知我朝素来开明,对女子也无那许多桎梏。因此安安若是不远行,多是步行出门,何况那茶楼戏园子都是安安去惯了的,我夫妇二人就没有多想。谁知到了申时末,婉君带着绿萝回来,说安安不见了,她们找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找见,老夫便急忙派了府内多半的下人小厮出去,直找了一整夜安安仍旧杳无音讯……谁知今日,今日……”

说到这里陈员外禁不住老泪纵横,“谁知今日一早,便听说大人张贴了告示……”

张言却顾不得照顾他的情绪,毕竟破案这种事是越早越好,时间越短能找到的证据就越多,时间长了可能有的痕迹就被人无意间破坏了。于是追问:“这样说来,令千金的贴身丫鬟为何没有跟在主子身边而是跟着那宋小姐了?她们又是何时失散的?”

“唉,婉君说安安根本没有去赴约。她们走到半路,安安突然想起要送给婉君的一本字帖忘在府中了,便遣了绿萝回府去取,结果等绿萝取了东西到茶楼与安安汇合的时候却发现只有婉君一人,两人一对才知道安安根本没有去过茶楼。”

如此说来陈小姐应该是在路上出的事?然后被人胁迫到河边?未时初到申时末……张言沉思了半晌,觉得此时定论还是为时尚早。

张言翻阅了一下师爷在旁记录的卷宗和仵作的验尸结果。

据仵作验尸可知,死者——即陈员外之女陈安安——手开,眼微开,肚腹鼓胀,口鼻内有水沫及少许淡色血污,发髻紧,发际与指缝内有泥沙,因此可确认其死于溺水而非死后被丢入水中。死者尸身上无其他伤痕,即死前未受到侵害。根据尸斑的多少以及尸身的僵硬程度可大体推断其遇害时间为前一日的巳未两个时辰之间。另外仵作发现死者所佩戴的一枝累丝嵌宝石蝴蝶簪上刮附着一角碎布,观其颜色材质应为男子所用。

张言理了一下思绪,死者未时初才出门,那被害时间应该是在昨日未时。还有几个要紧的人需要审问一下。于是张言先遣了手下得用的两个捕头王雄和赵叶出去分头行动。王雄拿着在陈安安发簪上发现的布料去城内的大小布庄排查其流通走向,而赵叶则是根据仵作推算出的时辰、河水流淌的缓急和尸身的体重去大概测算出被害人落水的地点。想了想,又叫了几名捕快分别去请宋家小姐、连家二公子以及丫鬟绿萝。

最先到的是宋婉君。虽然张言与歙州城里的大家族皆有接触来往,但那都是行走在外的男子们,对于女眷张言还真是知之甚少。看这宋婉君削肩细腰,俊眼修眉,面上沉寂哀婉,眼眶泛红微肿,想来是已经知道了好友的遭遇。

“咳咳,宋小姐不要拘谨,本官只是想就陈小姐遇害之事问你几个问题。”

“大人问便是,民女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此甚好。宋小姐就先说说当日的情景吧。越详细越好。”

“是,大人。民女与安安相约去戏园子,当时民女如约而至,但是左等右等都不见安安的人影,直至未时过了七刻才见绿萝。民女正奇怪怎地就她一人,还以为安安临时有事不能到,遣绿萝给我送信儿来了,谁知绿萝说安安早已赴约。民女便觉不妙,因为安安向来稳重,若不是有什么意外不会无故失约。但是这种事到底关系女儿家的名节,也不好声张,民女当时也自我安慰着许是安安难得贪玩,在路上看见了什么新鲜的东西绊住了脚步,便与绿萝分头去了安安常去的地方找她,都没有什么结果。后来实在是没法子,就去了陈府请伯父伯母来拿主意。”

宋婉君的声音婉转低沉,张言忍不住抬头打量了宋婉君一眼,正对上她沉静的眸子,里面盛满了悲伤。

“你们二人那日相约是谁提出的?约的是什么时辰?”

“是民女提出来的,因为听闻我们常去的戏园子里排了新戏,我便约了安安去听戏。我们本来说好的,先于未时三刻在茶楼会面。民女就是未时三刻左右到的茶楼。”

“你们二人交情甚笃,那你可知陈小姐近来有何异常之处么?”

“异常之处?……”宋婉君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并无何异常,只是近来连二公子不在歙州城内,有些许相思吧。”说到这里宋婉君不由苦笑,“可惜了一对璧人。”

“连二公子不在城内?”张言想起了那片衣料,“那陈小姐可否还有其他与之关系亲密的男子?”

闻言宋婉君震惊的看着张言,“大人此言何意?!”

“呃,宋小姐莫急,本官并无冒犯陈小姐之处,只是在她的发簪之上发现有男子的衣料碎布,这是此案的重要线索。”

“什么?竟有此事……是了,想必是有歹人见安安孤身一人,便见色起意……我的傻姑娘……字帖什么时候给我不好,何必非让绿萝回去,枉生灾祸……”宋婉君忍不住想低头啜泣,顾虑着张言在旁,只能忍着起身告辞,“大人若是问完了,民女就先告退了,陈伯母现在……一定很需要人陪。”

张言已经从宋婉君处得知连子逸此时出门在外,因此听了捕快的回信倒也没无太大反应。不过……“你可有问过二公子何日出发,去往何地,归期又是何时?”

“回大人的话,小的都问过了。二公子是上个月初三与大公子一同离开的,是去往京城为他们的叔祖母送贺礼祝寿。大人也知歙州连家是京城连尚书家的分支,所以……当时说的是归期未定,不过出了这事儿连家已经往京城送信儿了,小的猜连二公子应当会尽早赶回来吧。”

张言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回话的捕快,“倒是个机灵的,行了,本官知道了。传绿萝上来。”

绿萝的说法跟前面陈员外和宋婉君的说法一致,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当日陈安安主仆二人未时初出门,走了两刻钟,在距离茶楼还有两条街道时分开,然后绿萝回府取字帖,陈安安独自一人继续前行。等绿萝回府取了东西到茶楼,只见宋婉君一人,两人便一起出去找人,然后回府。这些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的,没什么可以深究的地方,也没有必要。也就是说被害人很有可能是在那两条街上出了什么事,那么说不定会有人看到了些什么。

思及此处,张言紧接着叫人拿了陈安安的画像去那两条街上仔细询问盘查,有可疑人员一律先拘捕回来待审。

两日后。

一脸憔悴的连子逸前来拜访张言。张言看着平日里丰神俊朗、举止优雅的连二公子风尘仆仆的样子,不觉十分同情,上天总是不怜惜这世间的有情人的。

“连公子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先回去歇息片刻再谈案子?”

“不,我想先去陪陪安儿。”

是了,因着案子未破所以陈安安的尸首一直停在衙门的净堂里,不能入土为安。好在现在天还不热,只是也不能再放多久了,得尽快破案才是。

据王雄的调查,附在陈安安发簪上的布料是去年开始流行的一种锦缎,因其轻薄透气因而多用作夏衫。这种锦缎是从江南一带引入歙州的,歙州本地并不产,因此价格颇为昂贵,只有几家有名的绸缎庄有货源,当然也只有上等人家才用得起。不过歙州地处富饶,大户人家不在少数,况且这一角碎布是藏青色,藏青色对男子而言是既低调又不失优雅的颜色,颇受青年男子钟爱,所以卖出去的数量也不算少。

不过好在正规的店铺都有详细的记账,王雄拿了从绸缎庄抄录的购买记录,一家一家跑去查问,然而……

“这种绸缎一共送出了五十八匹。其中有五十匹是制夏衫时绸缎庄按例送出的。基本歙州有名有姓的家里都是一家两匹。”这是约定俗成的习惯,一般的名门望族是不会自己去大批量的采购这种日常所需的东西的,一般都是与惯熟的商家约定好了按时送货,季末统一结算。

“剩余八匹是分别被人买走,这一共是三十三家。卑职带人去分别查问过了,其中被制成衣裳的只有二十四匹布料,剩余的多在库房存着,卑职也都清点过了,数量是对的。只有两家的衣裳有破损,其中一件说是骑马的时候摔下来磨破了,另一件则是说家里失了火灾,衣裳被烧了。以卑职习武之人的眼光来看,第一件看着确实是像是摔了磨破的,而且破损痕迹与咱们手中的也对不上;第二件嘛……虽然见不到衣裳,但是去年那场火灾他们报案来着,咱们还派人手过去了,而且案发之时人家公子约了人在外面喝酒,都是有目共睹的。”

而赵叶那边得回的结论是,陈安安落水的地点在城中情人坡左近不过一里地的位置。情人坡是城中的青年男女于上元七夕互表心意的地方,也有心意相通的男女们相约于此放河灯许愿,因此谓之情人坡。但是也只有佳节时分门庭若市,平时其实是人烟稀少的。

另外,据三两路人提供的线索,陈安安在与绿萝分离之后并未向东往茶楼方向走,而是独自一人往南拐去。看方向正是往情人坡去了,期间无人与之搭话,无人与之结伴。

“呵呵,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没人胁迫,自愿跑到情人坡,身上还有不明男子的衣料。怎么不叫人想歪啊……”

“大人慎言!”连子逸正巧从净堂回来听闻张言的自言自语不禁有些恼怒,“我与安儿虽非青梅竹马,但我知道她的,她心只悦我一人。如今她尸骨未寒,而我不能帮其沉冤得雪,还要忍受别人对她的诽谤么?!”

“呃……呵呵”张言略有些尴尬,不过他想起宋婉君说过的“相思之苦”,不由眼前一亮……“你们二人是哪里相识的?是否于情人坡表明心意?”

“不是,我与安儿识于宋府。我与宋府大少爷宋振庭是同窗好友。每次去宋府,振庭的妹妹婉君都缠着我与振庭,看我们下棋作画。有一次我如以往般去寻振庭,却不见婉君,一问才知她新结交了要好的姐妹,顾不上缠着我们了。后来我就在宋府的湖中亭中见到了婉君和……安儿。我们虽去过情人坡,但是安儿若要……睹物思人……也不必去那里,可去的地方多得是。”连子逸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似是又勾起了伤心往事。

“如此说来不就更奇怪了,陈小姐为何无缘无故要去人迹罕至的情人坡?又为何只身一人前去?发簪上的衣料又是来自何处?”

听闻此言,正在翻看卷宗的连子逸若有所思的问道:“那衣料竟然随着发簪漂了一整夜都不曾被河水冲走?”

“本官也曾纳闷,说来也巧,那衣料轻薄,若是衣服本在挣扎之下被撕破,刮下那么一角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那蝴蝶发簪做工又精巧复杂,是金银绕线所做,极易缠丝。”说到这里张言自己都觉得巧合得略微有些牵强,“可若是为了嫁祸,那衣料也没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王雄甚至连铺子里的存货都清点了,就是找不到这是从哪儿多出来的一匹料子。或许……就是老天有眼?”

“老天如果真的有眼安儿就不会死了。如果并没有多出来这么一匹布,只是其他布料上的边角料呢?如果这块布的存在不是为了嫁祸只是想转移查大人的注意力呢?”连子逸面容冷峻的继续翻阅卷宗,一遍又一遍。

连子逸的后一句话恍若一道惊雷,劈开了张言脑中混沌的地方。是啊,如果不是成衣而要拿到边角料是很容易的,也很难查。但是如果不考虑衣料,那么案件会不会就清楚多了?

“每一个案子都有破绽,只是你看不到。”张言想起老师常说的一句话,便也坐下来一遍一遍的翻卷宗,在脑海里模拟陈安安那日的行程,寻找不合理的地方。

“要再审一下绿萝。”

“要再审一下绿萝。”

两人突然同时抬起头来异口同声的说道,气氛不由略微尴尬……

绿萝很快就被带来了,她脸色苍白,眼神惊恐。想也是,出了这种事她在陈府肯定没有好日子过。

“绿萝,你仔仔细细的把那天的事情再说一遍。”张言此时顾不上怜香惜玉,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就要破土而出了。

“大人,不是奴婢,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绿萝此时跪在地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连子逸半蹲在绿萝面前,温柔的安抚她:“绿萝,我们没有怀疑你,只是你是最后一个接触安儿的人,我们需要你的帮助,等案子破了,我就跟陈伯父说,让你到连府服侍我娘。你好好想想那天的事儿,好不好?”

“连公子,你说的是真的?”绿萝喜出望外的连连点头,“奴婢说,奴婢一定好好儿说。”绿萝开始细细的回忆:

那日,小姐心情很好的样子,刚吃过午饭就回房换衣裳要出门。

“绿萝,你把前几日婉君送我的发簪拿来,我们说好了下次见面我要带给她看的。”

“好啦绿萝,别磨磨蹭蹭的,咱们赶紧出门。”

我急忙跟上小姐,同往常一样往茶楼走去,走了一大半,小姐突然“哎呀”叫了一声。

“我忘记拿字帖了怎么办?婉君肯定又得说我马马虎虎的,绿萝,你赶紧回家去拿。”

啊?我想起早上小姐让我用红木盒子装好的字帖,小姐怎么没说今日要送婉君小姐呢?

“小姐,奴婢跟您一起去了茶楼再回来吧,怎么能让您一个人在大街上呢。”

小姐却上前来硬把我的身子转过去,一边推我一边说:“你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次走了,你赶紧回去,正能赶上去听戏。”

我一想也是,歙州城的治安一向很好,应该没什么事儿吧。于是我便放心的往回走了。

府上一如往常,我回到小姐房间,一眼就看到了梳妆台上的盒子。早知道我就提醒一下小姐了,我无奈的摇了摇头,将盒子拿好,便出门去寻小姐。

我连着走了快一个时辰,到茶楼的时候忍不住气喘吁吁的,一进门就看到婉君小姐独自在品茶吃点心,我奇怪的上前行礼,然后问道:“婉君小姐,我家小姐怎地没在?”

婉君小姐看到我惊讶的说:“你家小姐没跟你在一起么?我没见到她啊。”

“啊?我家小姐早在半个多时辰之前就应该到了啊。她让我回去拿这个给您。”我一听就慌了,晃了晃手中的字帖。还好婉君小姐还算镇定,她说,不要急,咱俩分头,你去西边找,我去东边,一个时辰之后来这儿汇合。

我忙不迭的点头答应,一路小跑着去街上仔细找,但是哪里都没有小姐的影子。

一个时辰之后,我看到婉君小姐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便觉不妙了。

我跟着婉君小姐回到陈府,……

“好了,就说到这儿吧,你先回去。”张言看了一眼连子逸,见对方轻轻颔首,便挥手打断了绿萝。

张言同连子逸对视一眼,对方眼中情绪莫名。

张言道:“连公子要跟本官一起去缉拿真凶么?”

“自然……是……要去的。”

宋府。

丫鬟将张言和连子逸迎进待客厅,宋婉君正在不急不慢的饮茶,似已等候多时。

“婉君,我与你情同兄妹,安儿与你情同姐妹。”连子逸直直的看向宋婉君,“为什么?”

宋婉君轻笑,并没有理会连子逸,反而看向张言,“可否请问张大人,您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我并没有直接的证据,只是有几点一直想不通。第一,据绿萝说,发现陈小姐不见后,你们二人找了一个时辰。你们二人?敢问宋小姐,平日出门都不带丫鬟随从么?本官自知歙州城的治安还不足以如此让人放心。”

“如果我说是因为那天我让丫鬟去凤翔斋买点心好看戏的时候吃呢?大人应该知道凤翔斋的点心供不应求,每次排队都要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半天。”

“好,说得通。那第二点便是,绿萝说她到茶楼一眼就看到你了,怎么说宋府也是歙州的名门望族,宋家的大小姐去茶楼品茶,竟然不去雅间而是在楼下大堂?”

“这是个人喜好不同罢了,难道大人连这都要管?”宋婉君一直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个人喜好?确定不是因为进雅间比较引人注目,怕有心人指出你其实比绿萝早到不了多少?而在大堂就不起眼的多了不是么,普通的客人小二也不会刻意去记你是什么时辰来的。何况那是一家生意很好的茶楼,人来人往,你低调行事的话根本没有人会顾得上注意你。”

“还有最后一点……”

“还有最后一点,”连子逸接过话头,“安儿素来守诺,她如果知道你在茶楼等她,怎么可能不告诉你一声就无故失约,除非她知道你并没有在茶楼,而是……”

“而是我在河边等她,对么?是我让她支走绿萝的,可是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到这里宋婉君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有眼泪夺眶而出,她站起来,指着连子逸:“是因为你啊连子逸。我跟她说,当你恋慕的人出远门的时候,若是担心想念他,可以亲手绣一个荷包,在里面装上自己的一缕头发,将之抛入河中,河神会把你的思念带给他并保佑他平安回到你身边。”

“很可笑是不是,那个傻姑娘就信了,反正她一直在为你绣荷包,扔一个也没什么。我又跟她说知道的人越少表示你心越诚,她竟然就真的故意支走了绿萝。哈哈哈…”宋婉君且哭且笑,苍白的面上红唇却鲜艳欲滴,好像中了剧毒一样,与她素来稳重自持的样子十分不相称,看上去反而有种妖艳的美。

“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子逸哥哥,十年了,我们认识了十年,你跟陈安安才认识一年啊!为什么你这样轻易的就跟她许了终生?我仰望了你这许多年,你就真的一无所察么?你每年生辰的时候,我送你的荷包,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仔细看过?我亦心悦你啊!”宋婉君哭着喊道。

“婉君…我…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实在不该……你为什么不杀我?是我负了你,我情愿死的是我啊!安儿是那么好的人…”连子逸痛苦万分,实在是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原因,竟然是这样荒谬的原因,自己心尖上的人竟然是这样死的。

“是啊,安安那么好,她那样好……子逸哥哥,我对不起你们。我以为她死了我会开心的,可是我现在好难过……”宋婉君喃喃的低语,她望着连子逸,嘴角突然流出鲜血来。“子逸哥哥,我要去找安安赎罪了…”

连子逸大惊,在她倒下之前抢上前去抱住了她,“婉君,婉君……”

宋婉君绽出一个微笑,缓缓闭上了眼睛。

张言在旁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结案了。

终究不过是因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罢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暖风和煦。真是个好日子,我想。并不适合杀人。

安安还没有来,我独自一人站在情人坡上,想起很多年以前上元节的夜晚曾经跟着哥哥和子逸哥哥一起偷溜出来看少年少女们羞涩的对唱。后来大一点了他们知道难为情了,便不再带我来了,再后来,哥哥有了嫂子,子逸哥哥有了……安安。

如果我是子逸哥哥,也会喜欢安安的吧,她是婉约如水般的女子,不像我,总是过于沉闷木讷。安安在外人面前端庄贤良,却总是一副小儿女的姿态跟我撒娇,她总是说“婉君姐姐,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姐妹呀。”

这一刻,我突然希望她不要来,或者不要独自前来。

可是,我的安安那么信任我,她怎么可能不来。

果然,她来了,独自一人。

“婉君姐姐,久等了吧,我来迟了。”她同往常一样笑着跑上前来。

“瞧你这一脑门子汗,急什么呢,我又不会跑了。”我拿了帕子抬起手来细细的给她擦汗,她就老老实实的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全然的信任。看到她头上那枝累丝嵌宝石蝴蝶簪,我有些颤抖,尽量表现平静的样子:“你竟然还记得带这簪子,我还以为你满心里只想着你的连子逸呢。”

“当然记得啦,说好要给你看的嘛,这不是你精心给我挑选的么?”是啊,是我精心挑选的,试验了无数次呢。她睁开眼睛,笑着摇了摇我的胳膊。“婉君姐姐对我来说同样重要的。”

看着她单纯的笑脸,我又动摇了。就这样不好么?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上面绣了双碟戏花。看着针法细密、栩栩如生的蝴蝶,我的心又冷下来。那样的图案,我也绣过的,只是绣在了香囊的里侧,香囊的外侧是鹏程万里的图案。我猜那人从来没有发现过香囊的奥秘,才能一直坦然自若的把我当作妹妹吧。

可是安安可以毫无顾忌、光明正大的送他情意绵绵的信物,为什么?

“别动,看你跑的,头发都乱了。”我伸出手去,手心里藏了一小块碎布。这是我在针线房精挑细选过的,颜色普通的料子,歙州城应该多得是。我的手在发簪上停留了一瞬,将之往里插紧了,才退后一步,装作左右端详的样子,说,“真好看。”

“好了么?那我们赶紧许完愿就去戏园子吧,你不是一直念叨着说想去的,咱早点儿去选个好地方。”

安安转过身去,站在河边,将香囊握在手中,闭上眼睛虔诚的许愿,一脸甜蜜的样子。

这样的笑容真是刺眼。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我走上去,对着安安用力一推,不过就是一瞬间,毫无防备的安安就那样跌落水中。

一脸的惊恐的安安拼命的挣扎着,她向我伸出手来想抓住我,她眼睛里充斥着难以置信和恐惧……

河水不算很急,但安安还是离我越来越远……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不断的下沉上浮,她浅粉色的衣衫逐渐变得若隐若现……

我转身离开,现在的我该在茶楼里等安安才是。没有人知道安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这个局并不精妙,看天意吧。如果安安被人救了,死的就换成我罢了,如果没有子逸哥哥,生、或者死,有什么区别呢?

我坐在茶楼里,点了一壶普通的茉莉花,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我。我闭上眼睛,静静的思考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一直找不到凶手,就会变成悬案了吧。如果找到了呢?

找到了,就杀人偿命好了。

事发两天了,我每天都来陈府陪陈伯母,陪她哭,今天也不例外。然后我就见知府派人来带走了绿萝,说要再审一遍。我突然感觉不好。于是我匆匆告辞回家,等待最后的审判。

终于。门房来回,说张大人和子逸哥哥上门拜见。我想,时辰终于到了,真好,我也能解脱了。这些天来我的眼泪是真的,我的悲伤也是真的,我曾经那么庆幸我认识了这样一个好的姐妹,直到她那天满面含羞的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命人泡了一壶龙井,这是安安最爱的,我将早就准备好的砒霜倒进去。安安,我本来想跟你同归于尽的。可是我最终还是,想试试看子逸哥哥会不会爱上我,可惜老天不给我时间。

安安,我要来陪你了。

安安,我跟你道歉,你会原谅我么。

安安,我后悔了,在你掉下去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安安,对不起。

子逸哥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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