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转自微信公众号:数沙社(shushashe2020),----》点击链接,阅读原文。
有关文人结社,以现有史料来看,唐宋以前稀见。众所周知,北宋出现活字印刷术,文化事业广为普及,纸质文本走向普通民众。这也使得自宋以降的文史资料最丰富、流传最广。唐宋以前的会社活动之所以比较稀见,我认为并不是不存在。我们不能从宋元明清几代会社众多,而推断出前代会社少。以存在证未知,是个悖论。归根究底,会社或出于利益需求,或出于精神慰藉,这都是普遍人性之所在,与朝代更替并无特大关系。
王世刚在《中国社团史》中把古代的会社分为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四种类型。李玉栓又把文化型结社分为两类:民俗型结社和精英型结社。往直白了说,就是根据有钱没钱、有权无权、阶级地位高低来划分罢了。前三种会社类型和民俗型结社不在本篇讨论氛围,从略。
精英型文人结社——我们简称文人结社——的类型大致分为四种:曰诗社,曰怡老会,曰讲社,曰文社。
<一>诗社
这类会社通常是文人士大夫带有消遣性质的文学社团。他们或科场失意,相互慰藉;或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或高官致仕,闲居野处寂寞难耐,故彼此相与往还。
据明史纪录,元代的诗社已蔚然成风。《明史·张简传》记载:
“当元季,浙东、西士大夫以文墨相尚,每岁必聊诗社,聘一二文章巨公主之,四方名士毕集,宴赏穷日夜,诗胜者则有厚赠。”
明嘉靖年间,诗社更是发达,仅杭州一地就有“西湖八社”,即紫阳诗社、湖心诗社、玉岑诗社、飞来诗社、月岩诗社、南屏诗社、紫云诗社、洞霄诗社。
明代末期,最负盛名的当属崇祯元年郑元熏在扬州影园举办的“黄牡丹诗会”。名士钱谦益被公推为盟主,赋诗黄牡丹,品题群咏。
这些文人士子们,或怡情山林,或把酒言诗,“赓歌酬诗”,“鼓琴瑟陈几筵”,大部分可能就以吃喝为主顺带着做几首打油诗罢了。但也不乏严肃对待的诗社,比如青州海岱诗社,会后出版《海岱会集》,艺术造诣甚为可观。
<二>怡老会
鲁迅先生说过,国人大都名为孔子的得意门生,实为老庄的私淑子弟。中国传统的士大夫深通儒、道两家精神的堂奥。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一旦致仕,就娱乐山林,天人合一。
怡老会的参与者多为致仕退休的高官名公,彼此交游老年同道,饮酒赋诗,情趣盎然,享天伦之乐,算是古代的退休干部俱乐部。
最早的怡老会,可以追溯到唐代白居易设立的九老会。据白居易《洛中九老会》记载,九老会起初只是七老尚齿之会,“七老相顾既醉且欢,静而思之,此今希有,因各赋七言韵诗一章以记之,或传之美事者。”同年又有两位高龄老人与会,故称九老会。他们的平均年龄超过八十岁。
其他如明代永乐年间,浙江乌镇的九老会;弘治初年,夏邑的十老会;洛阳的八耆会;清代江苏武进的醉乡十老会等等,不一而足。
《杭州府志》记载,“杭士大夫之里居者,十数为群,选胜为乐,咏景赋诗,优游自如……人物皆一时之选,乡里至今为美谈。”就是当时怡老会的生动写照。
<三>书院讲社
私学作为“学在官府”的公学的一种补充,在中国历史上一直存在。宋代以后,书院讲学成为私学的一种新形式。因为书院不讲科举,强调自由学术研究,讲求身心修养,对朝政和时弊也多有清议,有时候甚至可以作为执政党在民间的反对派学术基地。
按照黄宗羲的说法,讲学之所以兴起,是因为“制科盛而人才拙,于是当时之君子,立讲会以通其变。”他觉得文人士子学八股文都学傻了,应该去书院清醒清醒头脑。
书院讲学发轫于唐代,盛行于宋代,出现了著名的四大书院——应天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嵩阳书院。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执教时,就举办过著名的“鹅湖会讲”。到了明代中期,以王守仁、湛若水为代表的心学的兴起,带动了明代书院的复兴。
王守仁主持了王门最早的讲会,并亲自制定了讲会日期、原则以及具体操作的程序和方法等,并以书壁的形式将这些要求记录下来。湛若水在南京各地讲学期间,开创了富山、斗山、天泉新泉等多所书院讲会。湛若水一生都致力于讲会制度的建设,甚至以九十高龄游历南岳,过石鼓、白沙、甘泉等书院时,仍与其他学派的学者讲学论道,开办讲会,不断完善自己的学术理论。
王守仁的得意门生王畿,“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王门弟子中也有位至公卿、甚至官拜宰相,讲学倡导于上者。如徐阶嘉靖、隆庆之际执政朝廷,他“素称姚江弟子,极喜良知之学。一时附丽之者,竟依坛坫,旁畅其说”,于是各地建书院,联讲会,“其流风所被,倾动朝野”。
无论从书院数量还是人数规模,明代都是历史上书院最繁荣的一个朝代。据统计,明代新建或重建的书院多达两千多所。这些书院广纳生徒,倡导独立学风,不但有固定的学习场所——书院,还有院长、院规、甚至还可以有自己的收入来源——学田。这里简直就是一个独立自主、拥有自由气息的学术桃源。我的理解,这些书院就相当于现在的私立大学吧。
明代书院讲会之盛况,更可由会众人数得以呈现。
邹守益主盟青原惜阴会时,“远者年聚,近者月会,小会人百,大会人千”。冯从吾与布政使汪可受、按察使李天麟等会讲于宝庆寺,“同志几千余人,相与讲心性之旨”。万历四十二年,“按台紫海龙公偕茶台见平张公,会讲关中书院,乡士大夫及孝廉诸生约千有余人,而环桥观听者不可胜计。”
徐阶任内阁首辅时,京师灵济宫之会更为有名,载于《明史》,其中称:
“当是时,德与徐阶、聂豹、程文德并以宿学都显位,于是集四方名士于灵济宫,与论良知之学,赴者五千人。都城讲学之会。于斯为盛。”
余懋衡任永新知县,建明新书院,请王时槐、邹元标、邹德泳“主盟振铎,为讲明德新民之学,凡五日,永新绅衿皆在,父老子弟圜听之者近万人,人人自得,如坐春风中。”凡此种种,当年讲会盛况可以概见。
<四>文社
我本人称之为做题社。学子们最怕独学无友,热衷于同学问道。文社以作文为主,尤其以作八股文为主,目的就为科举做准备。它是应文人士子研究八股时艺、谋取科举功名的需要而兴起的。
最初的文社发起于状元之乡苏州。明弘治年间,苏州连出三位状元,毛澄、朱希周分别于弘治六年、九年科甲夺魁后,昆山顾鼎臣再次考取弘治十八年的榜首,天下为之哄动。
目前可知的最早的文社即始于苏州科场状元顾鼎臣——后任内阁首辅——组织的邑社。陆世仪说:
“(文社)所从来旧矣,粤稽三吴文社最盛者莫如顾文康公之邑社,社友十一人,如方奉常、魏恭简辈后皆为名臣。”
天启四年,张溥创设应社,后与其他十几个会社合并,主张“兴复古学,将使异日者务为有用”,因名曰复社。陆世仪《复社纪略》云:
“令甲以科目取人,而制义始重。士既重于其事,咸思醇厚琢磨,以求副功令。因共尊师取友,多者数十人,少则数人,谓之文社,即此‘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之遗则也。”
复社前后人数多达三千余人,声势遍及海内。据说该社春秋两季集会的时候,衣冠盈路。因为参与人数过多,甚至惊动了朝廷。许多复社成员相继登第,而许多文武将吏及朝中士大夫、学校中生员,都自称是张溥门下,”从之者几万余人”(杜登春《社事始末》)。
明末几社初创,杜麐趾和夏允彝商量,“我两人老困公车,不得一二时髦新采,共为熏陶,恐举业无动人处。”可见几社的缘起,也是切磋技艺,为科举做准备的做题会。开始参与者仅有六七人,他们“心古人之心,学古人之学,纠集同好,约法三章,月有社,社有课,仿梁园邺下之集,按兰亭金谷之规。进而受简,则勇竞倍于师中;聚而献规,又讥弹严于柱后。”
在湖南长沙岳麓,王夫之与邝鹏升在崇祯十一年创立“行社”,同窗好友,常常聚首为文,相得甚欢。次年王夫之又与管嗣裘、文之勇等创建匡社,借以文会友,畅议朝政。
天启以后直至崇祯末年,文社之多,几乎是遍地开花。据载:
“云间有几社,浙西有闻社,江北有南社,江西有则社,又有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而吴门别有羽朋社、匡社,武林有读书社,山左有大社”,“陕中则有澹鸣社、萍社、彝社,吴中有遥通社,杭之湖上有介社,海昌有观社,禾中有广敬社,语溪有澄社,龙山有经社”。晚明文社的盛况可略见一斑。
<五>影响
以上几种文人结社类型中,对社会影响最大的,非文社莫属。各种文社多少都会带有点政治色彩。从人性角度来看,任何团体,一旦有利可图,都会参与高层政治,插手国家管理。以复社为例,其初不过一个文人切磋技艺的做题会,本不涉及政治活动。但明末清初社会巨变,复社的文人士子无法专心于八股,他们也每每在酒酣耳热之际,裁量人物,抨击朝政。清代的万斯同评价复社,说它:
“一时声气翕集,往往毁誉时政,裁量公卿,以故岩廊之士,亦避其讽议。”
崇祯三年,复社领袖张溥和他的社员吴伟业、杨廷枢、吴昌时、陈子龙等同时中举,隔年张溥又与吴伟业中进士,改庶吉士,实际上就是实习内阁成员。虽说张溥初登仕途,但由于其复社领袖的地位,竟然对朝政指点江山。《明史》曾记载他“声气日广,交游通朝右,品题甲乙,颇能荣辱”。得意之形跃然纸上。
张溥为培植势力,广收门徒以控制知识界、把持科场,不遗余力地奖进门人弟子。每逢科考时,有公荐,有转荐,有独荐。甚至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出任首辅,也与张溥、钱谦益、吴昌时等复社成员的密谋有关。
文社除了在科举取士中培植自己的势利外,还有一种途径可以左右朝政,那就是京查制度。《明史·职官志》记载:
“四品以上自陈以取上裁;五品以下分别致仕、降调、闲住、为民者有差,其册奏请,谓之京察。”
政府规定四品及以上官员,在政治考核的时候,采用的是“自陈”,即主动向皇上奏请的方式,向天庭表明自己是否恪尽职守;五品及五品以下官员则采用一种“堂审”,也就是由“吏部及都察院会同所属部门的官员共同考察。”
毫无疑问,以上这两种考核方式人为操作的空间都很大。实际操作中,也往往流于形式,沦为党派相互顷轧的工具。考核官们往往对自己党派的官员“放水”,对敌对党派势力的官员“苛察”。《明史》记载:
“隆庆元年杨博掌京察,山西人无下考者,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劾博挟私愤,庇乡里。”
杨博对自己老家山西的官员年度考核时网开一面,已经招致吏部的不满了。
复社首领张溥有次给了内阁首辅周延儒一个册子,上面写满了人名,有的要大用,有的要罢官,而周延儒迫于被他握住把柄,居然勉为其难的尽数照办。这就不免有干进以至乱政的迹象了。
<六>结束
清顺治九年,礼部颁布规定:“生员不许纠党多人,立盟结社,不许妄行刊刻,违者听提调官治罪。”
顺治十六年,朝廷又降谕:“士习不端,结社订盟,把持衙门,关说公事,相煽成风,著严行禁止。以后有犯者,该学臣即行黜革参奏,学臣徇隐,事发一体治罪。”
雍正三年,朝廷又下谕旨:”嗣后如有生监人等,假托文会,结盟聚党,纵酒呼卢者,该地方官即拿究申革,其有远集各州府县之人,标立社名,论年序谱,指日盟心,放僻为非者,照奸徒结盟律,分别首从治罪。”
清廷政府对文人结社大加打击,自此诗社、文社慢慢淡出历史的视野。但是有清一代的会社并未消亡,只是数量太少,影响有限。至道光以后,社会动荡,政府对会社的管理有所松懈,各种学社、学会、社团才得以重拾生机。这期间有“宣南诗社”和“南社”最为著名。但限于时势,清末的会社事业已与明代会社的繁荣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了。
参考资料:
李玉栓《中国古代的社、结社与文人结社》,社会科学2012年第三期。
郭英德《明代文人结社说略》,北京大学学报,1992年第四期。
陈宝良《中国的社与会》,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结社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
邓洪波《随地举会,归之书院:明代讲会之发展趋势》,湖南大学学报。
卢连梅《明代书院讲会制度的发展和特征》,史学争鸣。
--------------------------------------------------------------------------------
原文转自公众号:数沙社(shushashe2020)
https://mp.weixin.qq.com/s/0mIXGAIRzF7VQA9Ni6ax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