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用大声说出来

谢谢,她真的跟我说了声谢谢。草哥在肆意喷洒的莲蓬头下,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是看不出来。他喜欢在洗澡前抹上泥浆面膜,享受每个毛孔都被清洗的淋漓尽致的感觉。

谢谢,她真的跟我说了声谢谢。靠在新买的床铺上,草哥又想起这茬。他微微蹙眉,额前的刘海仍偶有水珠滴落,轻轻打湿被子,幸好这个夏天很热。他有一个习惯,无论多热,床上总要有床被子,用来盖脚。

她应该睡了吧,隔壁的门缝里没有透出光来,在他洗澡之前就熄了灯。可她为什么要说谢谢了?

“她不是我妈吗?干嘛对儿子说谢谢。”草哥有些费解,他从被子中某个角落摸出手机发了条信息给发小,对方没有回复,他有些懊恼。夜很深了,他有些困,可他不敢放下书,放下书他又想起这事,没完没了。他偶尔想冲进她的房里,大声地问,“为什么要说谢谢了?”在他第三次如此想之后,他睡着了。

草哥的大名叫艾再欣,据说是他爸妈在生他之前,一人在字典上翻一页,各选一个字,就糅合成他现在的名字。打小他就嫌弃这个名字,嗔怪自己的爸妈取名字的时候太过随便。已经有多少次被当成女孩子的名字了?他已经记不清,起初他会愠怒,后来也就无所谓。自从读大学起,有人给他起了草哥这个绰号以后,他倒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

草哥这个词绝无贬义,而是得自于他那一八五的个子和俊朗的外形。虽说如此外貌放到影视学院便也只是个中等水平,幸好他选了土木专业,不说当到院草,班草无论如何也跑不掉,草哥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喊起来的。

自草哥有记忆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下等人。爸爸在外面跑摩的,风里来,雨里去,还得时时当心交警叔叔。妈妈无一技之长,便只好在家里做做家务,顺便教训一下他。他不觉得教训这个词用得过分,因为他自以为当时根本不算调皮,可是巴掌,竹条也没少挨。

他们家与另外一家人都是从一个身材肥胖的大婶那儿租的房子,都是两室一厅,可必须分享同一个灶台,分享同一个厕所。厕所里有旧得发黄的淋浴设施,不过他从来没有用过。他妈告诉他不能去用,脏,他便不去用,如果用了,一来脏,二来疼。

就这样过了多少年了?他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初一上学期,或者是下学期,反正不到初二的时候,他们搬离了那里。他们仅限于草哥和他妈妈,也不是因为有更好的地方等着他们,相反,他们要搬去的地方更加的偏僻,在市东南的一个郊区,四十多平,一室一厅,幸好还带厨卫。草哥拎着两个大大的木箱子,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先巡视了一番厨房和厕所。当他放下木箱子时,他由衷的笑了,这次终于想什么时候做饭就什么时候做饭了,也不用为了厕所窗子透风,冬天洗澡太冷而发愁了。

今年三月的时候,还时不时来点倒春寒,呼哧呼哧的北风刮过,山上有些不知名的花瓣便被生生地从枝上揪了下来。其实,这天离清明节近的很,不到二十天,可草哥他妈执意要在这天来给他爸扫坟,原因无他,这天是他爸爸的祭日。草哥担心他妈一个人危险,便也只好跟了过来。

草哥爱他爸吗?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小时候他对他爸的印象只是一个身材魁梧,喜欢穿已经发裂了的皮夹克的中年人。他爸很久不刮一次胡子,每每要等到他妈发出那他永远都不想听到的咆哮声后,才会拿起那简易的刀片蘸上肥皂水刮掉胡子。说到他妈那振聋发聩的咆哮声,草哥至今心有余悸,一旦他妈开嗓骂他或者他爸的时候,他总感觉房子都要被震塌了一般。他妈现在已经很久不那么大声骂他了,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了,草哥或许得好好回忆一下,哦,也许是那次他扯掉他妈妈鬓角处的那根白发以后吧。

“火柴了?”他妈将鞭炮的包装塑料一把扯下,转过身,问草哥。

草哥在身上摸索了一番,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忘带了。”

“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神不楞通的,以后哦是搞吧,真是的……”

“我又不抽烟,哪会时时刻刻带着打火机跑嘛。”草哥轻声驳道。这也只是现在敢小声反驳,放在以前,他话还没出口,或许就一个耳光上脸了。

“读了二十年书,书都白读了,做不得一点事,跟你伢一个德行……做好事,死开点,老子自己去拿。”

“你在这等一下,我跑去买。”

草哥觉得委屈,但走几步路就懒得去想这事了。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摸透他妈妈的习性。举一个最常见的事情来说吧,如果草哥喝完茶把茶杯随意放在地上,被他妈妈撞到打碎了,他就免不了听到一句话:冒一点收拾,懒得要死。但是如果反过来,他踢碎了他妈妈放在地上的杯子后,得到的就是另一句话:瞎了眼啊,那么大个杯子看不见啊。从他爸还在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他妈妈一直是家里各种规矩的制定者和裁决者,一切解释权都掌握在他妈妈的手里。小时候,他是不敢辩驳,现在,他是懒得辩驳,但也不是不辩驳,只是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便轻声抗议一下。

从山里下来,草哥差点撞上一辆摩托车,幸好最后只是跟他擦肩而过。“走路不长眼睛啊。”骑摩托车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老旧的可以的皮夹克,胡子看上去已经好久不曾修理了。这不正是他爸以前的装扮嘛,是的,只是比他爸显得瘦小多了。那中年男人的话骂的很难听,草哥不由得朝他怒目相向,那中年男人一下子便怂了,发动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草哥他爸才不会这么怂了,除了怕他老妈之外,草哥还没见他爸怕过哪个。不过这样说也不对,他爸还怕交警叔叔,抓一次,罚一次,罚得他心疼。草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毕竟他爸已经死了十几个年头了,那一八零的个子如今只能躺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还是应该说一下草哥他爸的死的,他爸怕的那些东西没有把他弄死,反而死在了那些最不怕的东西手里,风和雨。草哥他爸的死因至今还是个谜,有人说他在骑摩托回家的路上,由于风雨太大,不小心冲进了路边的一个池塘里,淹死了。也有人说,他是下水救了人,自己被淹死了,而被救的那人又把他的摩托车也推到了水里。草哥和他妈都没有过分纠结这个问题,也许真的只是风雨太大,反正他们知道他爸死了,付不起那里的房租了,要换个花钱少的地方了。

草哥他妈在家附近的一个超市找了个卖菜的活,工资虽少的可怜,但是经理每天都允许她拿点小菜回家,有时是包菜,有时是胡萝卜,不管怎样,她都会捡卖剩下的拿回家,每次也就正好一餐的量,这么些年来,从不多拿一点。

草哥见过他妈妈卖菜的情形,无论顾客多刁难,他妈妈脸上从来没有过怒颜。他突然想到,他妈妈对邻里好像也都这样,从没伤过和气。我该真不会是捡来的吧?这已经是草哥第N次这样想了,因为他仿佛就是他妈妈眼中的肉刺,无论站着、坐着都碍着了她似的。偶尔他妈妈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在饭桌上跟他轻轻松松地聊聊街头巷尾的琐事。

真正的卧室留给了草哥,他妈妈则执拗地睡在客厅的沙发上,那种老式的沙发可以扯开来,铺成一张不宽的硬板床。而这样做的理由显得刻意却又无法辩驳,他妈妈说自己腰不好,睡不了席梦思。草哥那时也没想那么多,既然是他妈妈这么说的,那就按她的来吧。不止在选床铺的问题上,他妈妈有绝对的权威,在早饭的问题上,他妈妈同样是权威。每天早上,他妈妈很早便起床做早餐,永远只煎一个鸡蛋,放在草哥的碗里,有时草哥会分一半到他妈妈的碗里,他妈妈便会将其夹回草哥的碗里,并附上一句:我胆固醇高,要少吃鸡蛋。草哥认为这也是他妈妈说的,那就只能按她的来。

他家里的餐桌至少有八年没有换过,桌面却一点也不脏,那是因为草哥他妈妈坚持要铺上桌布,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桌布,就是那很久不曾穿了的T恤衫剪了开来罩在上面而已,隔三差五便取下来,洗的干干净净。说实话,草哥对这种干净既爱又恨,爱的是每个到过他家的朋友都说他家里干净得很,恨的是,他妈妈也永远以这个标准来要求他。至于保持干净整洁这块,草哥觉得自己做的还行,可在他妈妈眼里,他就是邋遢和懒惰的化身,无与伦比。

草哥想不到自己读书阶段一天之内挣到的最大的一笔钱,竟然不是来自于得心应手的家教,虽然家教已使得他完全不用家里负担他的生活费了。那次县里农博展览会的走秀,让他第一次尝到了靠脸吃饭的甜头。虽然很累,但是仅仅一天时间,就入账三百,够他妈妈忙活上近十天了。他第一时间将自家那古董般的餐桌给换掉,毕竟无论桌面如何的干净,但那铁质的桌脚已锈迹斑斑,稍稍一碰,就能刮起一块铁锈来。

自从有了第一次走秀以后,草哥接的活越来越多了,不到一个月,草哥赚的钱就比他妈妈都要多。家里的摆设一直在不停地换,可无一例外,换上的新的东西也是廉价的商品,毕竟现在在家里他还做不了主。他妈妈问过他的钱从何而来,他也都据实以告,末了,他妈妈只会说一句:千万别干坏事。

那是秋天的一个黄昏,西垂的残阳红的像火,烧透了半壁天空。本应宁静的傍晚,却被两个女人的争吵弄得不得安宁。隔得老远,草哥就能听得出其中一个是自己的妈妈,那咆哮声已经很久没听过了,现在又听到,原来还是那么的熟悉。

“我崽是靠正当工作赚的钱,哪轮得到你七里八里。”

“啧啧啧,一个下贱的寡妇,和一个卖肉的儿子,还正当工作了,我呸……”

“你才是一张寡嘴,没教养的东西,当年跟刘砌匠乱搞的时候,真是死不要脸。”

“放你狗屁,你再讲一句看看,要动手是吧?老子怕了你啊?”

“老子怕你啊,你有本事你过来啊,打不死你。”

约摸对骂了五分钟以后,她们俩仍旧站在十米开外,谁都没有靠近一步的打算。草哥赶来的时候,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应是归巢的前奏。

回到家,草哥他妈妈板着一副脸,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大声说道,“你到底在外面搞些么子鬼?”

草哥一脸纳闷地盯着他妈妈,“没干什么啊……”

“那些你没穿衣服的照片是哪里来的?自己长出来的啊?”他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草哥总算明白他妈妈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妈妈所说的其实是他给一个影楼拍摄的一套写真,也并非一丝不挂,仅仅只是光着上身而已,下身还穿了条沙滩裤了。他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后,以最明了的方式跟他妈妈解释了一遍。

他妈妈似乎余怒未消,扔下一句,“以后你莫搞这些乱弹琴的事了,好生读书。”夜黑了下来,草哥站在窗子前面,叹了一口老长老长的气。

从那天起,一直到研究生毕业之前,草哥再也没有为了赚钱而裸露身体了,虽然在他看来,那并不下流,可是有些事情真的无法和长辈说得清楚。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是新租的,不到五个月,在一个还算不错的小区里,这一次搬家得益于他找了一份在设计院的工作。早些日子,他妈妈还老是抱怨着楼层太高,其实也仅仅在九楼而已,不过现在已经不念叨这事了,但是有一件事的念叨却从来没有停过,草哥的懒惰和邋遢。好在念过之后,他妈妈还是会把家里收拾的纤尘不染,如同被狗舔过的一般干净。

这个晚上,草哥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他爸爸。他爸爸正悠然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用手摩挲着草哥送给他的手机,那是一双很粗糙的手,但草哥很喜欢,因为那双手从来没有揍过他。他爸爸那怡然自得的笑,让草哥瞬间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早上起来的时候,草哥有些头疼,准是昨天没有睡好。他走出卧室,准备吃早餐,却发现他妈妈还没起床,这在平时是绝无仅有的事。他立刻打开他妈妈的房门,“妈,你怎么了?不好过吗?”

他妈妈翻了个身,有气无力地回道,“我有点脑壳痛,不想起来,你自己去外面买点呷的。”说完,便又闭上眼睛睡下。

这个小区比以前住的地方方便多了,下楼便有药店和早餐店。他先在药店买了些泡腾片和感冒药,又去到早餐店买包子和豆浆。当早餐店老板将袋子递给草哥的时候,笑着说道,“哦,今天你亲自来买早餐啊,母亲节就是不一样。”

原来今天就是母亲节了,咋就突然忘了?草哥有些懊恼。明明昨天他送手机给他妈妈时,还特地说了这是母亲节礼物的。那么问题又来了,她为什么要说谢谢了?昨天纠结的问题此刻再度上演。

这一天,没有任何“爱”和“快乐”的字符从他们俩的嘴里蹦出。只是草哥难得的做了一顿中餐,做饭的期间,他妈妈起床,如同往常,将草哥的房间好生整理了一番。饭后,草哥难得的陪他妈妈看地方台自制的肥皂剧,已经放到二十多集了,他妈妈每集都不落下。虽然草哥一直纠结着那个问题,却始终未开口问,事实上,这个下午他们并无太多交流。不过直到看到电视剧里出现的一幕时,草哥那颗纠结的心才豁然开朗。

那一幕是一个洋女婿在收到他女儿送给他的水笔画时,他吻了他女儿的额头,接着说了句“谢谢。”

原来那句略显生硬和蹩脚的谢谢只是他妈妈自以为最摩登的爱。

草哥再次看向他妈妈时,才陡然发现,她的鬓角处竟然生出了这么多白发。

爱,其实不用大声说出来。那些承载着爱的代名词都是一个个美好的天使,他们或沉默、或优雅、或快乐、或愤怒,只要知道他们都在,就已然十分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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