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怀念

    在幽暗的灯光下,尚明的骨灰盒静静地放在地下室的灵架上。骨灰盒的正面嵌着他的照片。照片中的他依然带着那惨然的笑容,默默地看着我,冥冥之中。我似乎听见他在说:“陈平,你的来信我收到了。很抱歉,我不能去接你了。”我猛然醒悟,我是真的失去他了。顿时,泪水潸然而落。


    人生往往充满着悲剧的色彩,尤其在那个年代里,多少人像一叶残破的小舟,在惊涛骇浪中颠簸,沉浮,既无希望,又无目标,那完全是一种绝境中的苟活。但是,悲剧虽然令人伤感,却充满着凝重,深沉和黑色的美丽。因此,多少不幸的角色,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经常以一种无法摆脱的魅力和痛楚,强烈地震撼着自己的灵魂。可能是接触到太多的悲剧,使我会时时记住人生的艰险与不易,令我勿浮华,勿忘形。同时,也让我去思考和审视以往岁月中所发生的许多事情。但是,我又能写些什么呢?唯有绵绵的回忆……

    他始终未能摆脱命运安排的一切,包括他的死亡。他的死十分偶然,偶然得令人难以置信。1976年5月2日,连队放假,尚明和六位战友,上乌拉山去游玩,在下山的途中,他坠入深渊身亡。

    据当时在场的战友叙述,那天下午二点钟光景,尚明他们开始下山,当走到一个岔道口时,大家在归途的选择上发生了分歧,最后,队伍分成两路。尚明和一位战友向一条崎岖小径走去,他们说如果走不通再回来。但尚明踏上的是一条死亡之路,走了没多久路断了。尚明自告奋勇地到一斜坡下面去探路。那斜坡实际上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下面是万丈悬崖,尚明不知道,他踏了上去。刚移动几步,便开始下滑,此时他才意识到危险,竭力想把身体控制住。可他穿的是兵团发的硬塑料底布鞋,而脚下踩的却是风化了的岩石,他下滑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轰然坠下山崖。

    尚明是北京知青,于69年夏季参加兵团。他个头不高,但人长得挺帅气,浓浓的剑眉下嵌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看上去很有股男子汉的英气。作为各方面表现出色的知青,他的前途应该是远大的,然而他却很不幸。

    他有一对双胞胎弟弟,长大后,在混乱不堪的社会环境中,渐成当地小有名气的抢劫,打架的好手,后来都被判了重刑。此后,尚明就再也未能摆脱两个弟弟的给他带来的厄运。上大学,、参军、招工,他一次次被推荐上去,又一次次被涮下来。原因就是他有两个犯罪的弟弟。渐渐地,他开始心灰意冷。他明白弟弟们的污点就是他的污点,在那个不讲理的年代里,这很合乎逻辑。尽管在一次次的打击面前他总是显得很平静,但是我知道,他的内心十分痛苦,而且这种痛苦随着一批批知青的离去而愈来愈深。

    记得七五年的冬天,尚明要去二百里外的营盘湾煤矿给连队拉烤火煤。临走时,他来为四 排的一位上大学的战友送行。他带着一股寒风走进屋子,脸上微笑着,但这笑容很不自然,让我感到一丝凄楚。

    他也曾被一起推荐上大学,名单已经报到师部,但因前面所讲的缘故,他又一次失败了。他进屋后连坐也没坐,说是拖拉机正等着,不能久待。他只是匆匆话别了几句,就扭头走了。当他转身的一瞬间,和我打了个照面,我发现他的眼圈红红的。我知道他再待下去,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望向窗外,他低着头,缓缓地朝远处的旷野走去。在灰蒙蒙的天地间,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我想,此刻,他定在无声地哭泣。

    七五年的十二月,我们团(其时,兵团刚刚转划地方)参加了规模空前的乌加河水利大会战。记得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大伙都收工了。因为我的一只脚被冻伤走不快,渐渐落在队伍的后面,天暗下来,当我走到一条冰河的河面上时,看见一个人影蹲在那儿,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尚明。

    他一见是我,便向我伸出手说道:“来,拉我一把。”他气喘嘘嘘的,手很烫很烫。原来,他已经连续拉了三天肚子。他说他快撑不住了,这乌加河会要了他的命。我劝他歇上一天,他显得很无奈:“谁叫我是当排长的,我要是躺下来,别人也会跟着歇,现在这个时候谁不累呀,咳!活着干,死了算,反正咱们这些人的命也不值钱,听说,前些天,别的团炸冻土时,砸死了俩知青,团里才给了二三百元的抚恤金。反正我也豁出去了,只要不死,只要不死......”他断断续续地说不下去了。

    那晚,天上一点星月都没有,四处漆漆黑。我俩互相搀扶着,顶着弥漫的雪屑,在崎岖的荒野上蹒跚着……时隔几十年,我却总也忘不了那个悲伤的风雪之夜。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六日,我回家探亲途经北京时,尚明也正在北京休探亲假。他上火车站接我,我在他家住了一晚。其时,我怎会料到,这竟是我一生中与他的最后一次相聚。他家很冷清,父母出差到外地,两个弟弟还在牢中,一个妹妹在天津四季青公社插队。

白天,他带着我沿护城河逛了很久。走累了,便趴在河边看风景。他说,这次来不及了,北京太大,等下回有机会,你多呆几天,我们骑着车好好逛逛。

    过多的人生挫折让他变得极易伤感。记得那天在河边他碰见了一邻居的男孩,两人简短地聊了几句。过后他对我说:他哥去了黑龙江兵团,他现在留京分配了。从前在一起的那些伴儿,现都跟逃难似的,去哪儿的都有,可能再也见不着了。唉!真羡慕他……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到北京,那么,走在这道儿上感觉才会不一样,现在……唉!他没再往下说,眸间却明显闪过一丝愁容。

    晚上,他用其妹妹带来的小站米给我烧了一顿饭。他说这米很好吃,回连队时带些去,会给你留着,你千万别超假哟。说着又笑了:“你要是超假,这米可就留不住了,那些饿狼非把它偷光不可。” 那晚我们聊到很晚,尚明跟我讲了许多关于他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这似乎在预兆着什么,因他从未如此详尽地与我谈过这些。

    他对自己的前途非常悲观,他说:“陈平,你比我年轻,还能多熬几年,或许会有出头之日,可是我不行,我没希望了,看来我一辈子要呆在内蒙古了。” 我劝他别太失望,他说:“你不懂,你是一直趴在地上,这滋味还能好受点,可我是一次次被人抛起,再扔到地上,你说这痛楚谁能忍受?” 沉默了好一阵,他又说:“没办法,这是命中注定的,有时想想也只好认了!可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的父母,我弟弟们的事已经把他们的身体折腾垮了,我们子女四人竟一个也不能照顾他们,反而......”讲着讲着,他有点哽咽了。

    第二天下午,我要动身了。他将我送到火车站,当我踏上南行的列车时,他显得很肃然。他默默地朝我挥手,当列车启动时,他突然朝我喊道:“回来时给我来信,我好去哈业胡同接你(哈业胡同是包兰线上离我们连队最近的一个小火车站)。列车开出很远了,我看见尚明仍伫立在站台上一动未动。

    五月下旬,我的假期到了,我给尚明去了一封信,告诉他我归队的时间和乘坐的车次,请他届时到站来接我。但是,这是一封寄往天堂的信。

    他的死讯是我于6月3日在北京得知的。当战友将噩耗告诉我时,我怎么也不愿相信。在战友的陪同下,我带着最后的疑惑与不甘,去了八宝山公墓。在幽暗的灯光下,尚明的骨灰盒静静地放在地下室的灵架上。骨灰盒的正面嵌着他的照片。照片中的他依然带着那惨然的笑容,默默地看着我。冥冥之中,我似乎听见他在说:“陈平,你的来信我收到了。很抱歉,我不能去接你了。”我猛然醒悟:我是真的失去他了,顿时,泪水潸然而落。

    第二天傍晚。我回到了内蒙古。当火车在哈业胡同站停下时,我依然幻想着奇迹能够出现:或许尚明会赶着毛驴车来接我,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而已。但是奇迹没有出现,站台上空荡荡的。过了好一阵,别的战友才赶着车来接我。

    坐在车上,我呆呆地仰望着身后的乌拉山。这山在我心目中一直是凶险可怖,不管天气晴朗与否,它总是阴沉沉的,陡峭的崖壁像死人的白骨闪着幽幽的寒光。尚明是从哪处悬崖坠下去的呢?是这处?还是那处?乌拉山上有无数深不可测的悬崖,尚明啊,你为什么会如此莽撞呢!

    听战友讲,尚明出事后的第三天,他父亲从北京赶到连队。根据他父亲的意愿,尚明的一半骨灰撒在了连队的土地上。那天,天空很晴朗,田里的小麦刚刚抽出细细的芽儿,远远望去,到处是一片嫩绿。内蒙的晚春应该是迷人的。但是,此时的田野上回荡着的却是一片恸哭声,其悲其哀令人柔肠寸断。

    尚明死去已四十多年了,当年的知青潮已成如烟往事,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终于带着一捆破行李卷,走向了自己新的归宿,而尚明,却永远地留在了内蒙古。几年前,在我重返内蒙时,特地来到了连队的二号地——那里撒着尚明的骨灰。这不仅仅是为了祭奠,更是为了寻找失去的以往,寻找青春的痕迹。我捧起一把带着碱味的泥土,久久地闻着,心中轻轻地呼唤道:“尚明,我回来看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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