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讨厌老人。
在这村子里,他们就像是停留在上个世纪的人,永远没有进入21世纪。诚然,他们也不需要。
我实在觉得他们的生活无聊至极,甚至觉得他们应该选择安静地死去,而不是每天无聊又孤独地数完一天又一天。
我从来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他们已经去世了。小时候的夏天夜晚里,我与母亲在院子里乘凉,我们躺在席子上,母亲就说起以往的事,说的最多的就是爷爷奶奶。
母亲口中的爷爷奶奶,是两个很老的老人。爷爷患了气管炎,一天到晚都在咳嗽,有时候把痰直接吐到门上。奶奶患了轻微的神经病,有时会追着人跑,大叫“你们把我的女儿骗到哪里了?”
在我看来,爷爷奶奶的存在简直给我父母添了不少麻烦。那时候家里很苦,存不到钱,看着村里一个个都外出打工,爸妈也心急如焚,但无奈爷爷奶奶在家需要人照顾,他们只好留在家里。那时候改革开放初期,沿海地区需要好多劳动力,也就出现了好多机会,最早一批出去打工的人回来已经在村子里算个有钱人了。
母亲说,爷爷奶奶去世时,她突然间有一种解脱感,就像甩开了一个很重的包袱。
2,
我家后面,住着一位看起来80多岁的老妇人,也可能是90多岁,不过这无所谓,总之她看起来真的好老,头发花白,脸上就感觉皱得很奇怪,牙齿也大部分掉光了。弟弟说,老人应该是和蔼可亲的。
为什么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呢?相反,我居然有一种无缘无故的讨厌之情。
我拿着二手笔记本电脑去她家蹭网,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不在,好像整个房子就她一人。不过正好,我就不用打招呼了。
刚坐定,那老妇人就撑着一只很旧又丑的拐杖朝我走来,“你找老三啊?”她说的是当地方言,但好像还参杂着其他地方的口音。
“没有没有,我不是来找你儿子(老三)看病的”。忽然发觉自己有些失礼,但又觉得无所谓。
“老三要明天中午才回来,你要打电话给他。”
“不是不是,我不是看病的。”
“那你得最好打电话给他,问他啥时候回来。”
原来,她耳背。
我忽然之间又有一阵轻松,尽管觉得这轻松是不对的。我就打开电脑连上无线网,查一下想要的资料,老妇人并没有注意我的动作,相反,她坐在凳子上,似乎在回想以前的事,然后就开始说了。没错,说。
“这老三啊,我叫他不要出去和医院的那些人一起,他不是医生,是医师,是村子里的医师。”
“他那点本事还不是我请人教的,不然当个屁医师,还在这里开卫生所。”
“我请的那个人是我的表舅那边的亲戚,不然还赶得上教老三,让老三当学徒。”
“那时候还有人想杀老三,这些人看我老三学了一些本领,都有一些不服气的。想杀我儿子,还有这个好本事,我一个个让这些人翻不了身。”
“是啊,我要知道老三出去是想到城里当医生,我就不让他出去。当屁医生,要不是我还想学医,老早去种田了。”
我不知道原来这老人可以讲这么多的话,而且看起来她有一个精彩的故事,但我不知为何却始终有一种反感。在当时的我看来,就是一些很少与人说的牢骚,一些无关痛痒的以往的事。
我一直不冷不热地朝她微笑,她似乎觉得这是一种积极的暗示,于是她就说得更多了,也越来越激动。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孙女回来了,看见我们,脱口就说,“奶奶,他不是来看病的!”声音似乎特意加大了,可能为了让她奶奶听见。
“啊?不是啊?”
“走啊,不要打扰他,他在这有事。”她看见了我的电脑。
然后,老人家有点恋恋不舍地撑着那只又丑又旧的拐杖离开了。看到她离开,我咕哝了一声,“这已经聊了半个小时了。”
“天哪!”老人家的孙女小声地冒出这个词,看着手中的手机离开了。
不知道为何,“天哪”这个词一直在我脑中挥之不去,这是她的感慨,还是她的无奈?抑或是她的自嘲?
那时候适逢雨季,好像下了两个星期的雨,雨水多得好像要把这个世界弄浮起来。我外出要经过老妇人的门口,可能家里的人都出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门口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无穷的雨幕。天很暗,但她并没有开灯,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她有点孤独,近乎无聊的孤独。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姿势,神情平静,似乎没有太多悲伤。
可后来,我每经过那里,总觉得不好过。先前她与我讲的话,现在一一地砸向我来,让我觉得这是一种灾难。我一直在等待她的家人可以和她多聊聊天,希望看不见她坐在小板凳上的样子,这对她和我来说都是一种帮助。
一天夜里,听见哭喊声,声音很老,令人有一种厌烦的感觉。我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可我并不想探究哭声背后的故事,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挡在这浓重的黑夜里。
那晚,睡得不好。
第二天,我在厨房削苹果,苹果肉上有小块烂了的,削了几层还在,于是用刀剜掉了。母亲进来,“昨夜那老太太发现自己藏的钱没了,一直在哭叫,不容易啊!”
“钱没了?”
“好像是老太太藏了几千块钱,昨晚发现没了,可能是被偷了。老太太一直在边哭边骂,老三和他老婆都说掉了多少直接给老太太多少,叫她不要哭叫,可老太太也不知为何一直在哭,哭到最后都没力了。”
我看着这残缺的苹果外形,突然不想吃了,就放在盘子里。母亲看到,就说,“苹果怎么不吃了?”
“突然没有胃口。”我牵强地回答。
后来,我又多次经过老太太的门口,她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门口旁,始终一种姿势,看不出有多少悲伤。
在高中是住宿的,也就很少回家,那我也就很少看见她坐在门口的样子,也不愿多想她到底经历过什么。或者,我与老太太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学校放了两天假,我自己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在下坡的地方,插了一根细长的竹子,最上面挂了白色布条,这说明有人去世了。
我没有看见老太太坐在门口,只是看见好多人在她家门口,手臂上有一个黑色的“孝”字。大多数人没有表现得过多悲伤,只是配合着这种气氛不语而已。
回到家,“妈,后面的老太太什么时候去世的?”
“你说老三他妈啊?就前几天,在晚上走的。”母亲平淡地说,“还有,不要靠那里太近,晦气!”
我站在阳台上,背后是丧乐,与晴朗的天空十分违和。我好像又有一种不道德的轻松,以为要结束了,尽管我不知道什么是结束。
头七还没完,总是有喇叭唢呐的声音,在我听起来似乎不是一场丧事,而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喜事。我可能好久没接触“死亡”这二字,现在觉得有点陌生,我不知为何并没有为那家人感到难过 ,反而有一点为那老太太庆幸的感觉:终于不那么冷清了。
放假那两天我到晚上12点才睡着,因为这时吹喇叭唢呐的人停了,他们也要休息了。终于有几个小时安静了,可我梦里总感觉老太太不满意,她可能不喜欢太安静了。
早上7点我骑自行车去学校,本来是想下午去的,可实在是太吵了,弄得我很心烦。自行车越骑越远,热闹的声音也越来也远,这是一场逃离,只不过主角是那老太太。
3,
从那老太太去世以后,我感觉被赋予一种能力,或许不叫能力,叫无聊的想象。每次看到老人,总会停下来观察,幻想他们经历过什么事情以及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可能这年头年轻人都到外面去了,就感觉老人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在路旁总有老人走着,有三两成群的,但更多的是一个人。
有一次看到一个拿着高高的板凳当拐杖的老太太,在我看来那板凳的作用比拐杖好,可以双手撑在凳面上停下来休息。不知道为何她要费力地出来走动,可能家里太无聊了吧!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把这老太太当做那位刚去世的老太太,她们很像,都已经很老了。或许老人们都长得很像吧!
过年时,到处走亲戚,也免不了要喝喜酒。每次喝喜酒,正堂里最靠前的八仙桌坐的都是一些长辈,他们大都过了60岁,可雄心还在,总要大谈特谈,但都是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很多的想法还停留在上个世纪,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些人里,我没有看出那位老太太的影子,或许他们是她的过去式,又或许是我猜错了。只是每过一年,总会少了一两个人,有些因病不能来,有些腿脚不方便,还有些是真的不能来了。时间在刻画着每一个人的皱纹,这叫做老去。
我可能不是特别讨厌老人,只是特别讨厌老而已。
4,
放假回家,骑着自行车上坡,不远处传来交谈声,是两个老人在坐在树荫下的田垄上唠嗑,田里是整齐的稻苗。天很热,我骑自行车已然满头大汗,可我发现这两老人刚刚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完成所有的插秧任务。
他们似乎很轻松,笑着唠嗑,说着一些很小的事,时不时喝几口瓶里的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酒,怕老伴知道偷偷摸摸地藏在瓶中。
我不得不承认这些老人都是以前吃过很多苦的,现在我们看起来的难和苦都在老人眼中不值一提。我想起小时候外公经常说他们那时候多苦多苦,就好像生活是一场灾难似的。外公的那句话“现在你们是享福了”至今存在于脑海里,那么对于老人而言也是享福吗?我猜,福这东西老一辈人听了太多,讲了太多,可还是没搞懂。老人们依旧平淡,依旧孤独,关于“福”的想法只在过年时贴春联想过吧!
所以当我在阳台看到前面广阔的田野上落着几个有点佝偻的人影时,莫名有一种倾佩之感。我不敢在炎炎夏日里留在田野劳作,我不敢吃苦,抑或我不敢面对那些老人,因为这会让我有点惭愧。
母亲说,“前几天老李头在田里干活走了,好像是心肌梗塞之类的,没有听得太清楚。你说,这要这么拼吗?”
老李头包了好大一块地种粮食,但不是为了自己吃,是要卖的。村里人都说他太拼了,而他却没有太多解释。可现在他走了,粮食还留在田里,等待未知的结局。
想起老李头在田里的背影,瘦削得像向日葵被收割后荒凉的土地。有些人是永远不服老,可都走不过最后那个关口。
5,
小时候,我怕死亡;长大后,我怕老去。死亡是一瞬间的,而老去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弟弟说他害怕死亡,害怕死去被各种各样的虫子咬,我笑着说那时候你已经没有感觉了。
可老去,你还活着,你要一步步经历衰老和孤独,以及各种各样的无能为力。
我害怕老去,于是给它打了一个问号;再后来,观察过许许多多的老人,于是给它打了个叹号;可我还是希望在我老去时,为自己画上一个句号。
我终究还是怕老去,怕自己像那位老太太一样面无表情地坐在门口,不是不想笑,是不会笑了。我害怕所有人都会是她的过去现在将来时,一直在等待那个很残忍的客人。
夜里我站在窗户旁,眼前是漆黑一片,但我知道我的面前有一大块嫩绿的稻苗在生长,就像我知道那老太太为何为了几千块钱哭叫一整晚。
这夜,睡得还不错。
清晨时有京剧声入耳,是那扫路上各家各户放在路边垃圾桶里垃圾的老人传来的。老人骑着破旧的三轮车,随着腰间挂着的收音机放出的京剧声,将路边的垃圾倒入三轮车中。
三轮车越来越远,京剧声越来越远,可这不是一场逃离,也没有主人公。
其实我并没有讨厌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