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的时候,读过《家》,文中大哥的温婉与懦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近(其实是2009年)读到一本书——《巴金的两个哥哥》(增订本)(李致、李斧编选,中国华侨出版社),得以知道了巴金的一些家族往事。在书中,我能感受到他和两个哥哥的深厚情谊,这份情谊,历经了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巨变,在无数红尘磨难的灰烬中,仍旧显露出鲜艳的红色。
巴金的家族是个没落的世家大族,他的大哥李尧枚,也就是人们熟知的《家》中觉新的原型。在辛亥革命之后的旧中国,在各种思潮涌动的知识界,在民风封闭的四川盆地,李尧枚是大家族的长房长孙,同时也是上过新学,甚至带领弟妹们一同读“五四”新书的年轻人。这样的复杂身份结合在一起,使得李尧枚成为巴金回忆中令他的心被刺痛的一处柔软,也成就了《家》中那位极具代表性的觉新形象。
作为大哥,李尧枚放弃了去德国“实现他的学化学的梦想”,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谋得了一个职位养家,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娶了家族指定的女子为妻,直至为了家庭的生存,选择金融投机,乃至最终断送了家财和生命。
在阅读《家》的时候,大约那时年少,作为读者的我,以旁观者的角度揣度觉新的心路历程,总觉得缺失了什么,他为了家族委曲求全,而他的兄弟却挣破了“牢笼”,得到了新生。为什么他不走?为什么他不像他的弟弟们那样离开这个地方?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与他的弟弟对立起来看,哀其不幸的同时,也怒其不争。
然而年岁日长,对觉新的理解却日益变化,同样哀其不幸,却不再怒其不争。巴金和他的三哥都走出了家门,得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翱翔,这背后,是大哥的隐忍与退让的功劳。大哥对兄弟的爱,是天性,也是责任使然,他的隐忍与退让,使他自己没能得到新时代的辉耀,但他的弟弟们,却实现了他心中的梦想,得到了全新的生命体验。在他退回到旧时代的灰暗中时,他知道他的弟弟们,正沐浴着新时代的阳光。
而走出家门的兄弟们,真的得到了救赎吗?
巴金的三哥李尧林,曾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他热爱他的教书工作,对学生温存爱护,同时,他也是一位翻译者,在新旧时代交替的时刻,他也有自己的抱负与梦想,通过教书育人培养新一代,通过译书教化更多人,这在书中的诸多回忆中都有所体现。
巴金和三哥的情况类似,他在尽量体谅大哥的同时,显然和三哥有更多的共通之处。他们“怀着热情,从家里出来,没有计划”,“有的只是年轻人的勇敢和真诚”,“两只失群的小羊跑进广大的牧野中了”。在“牧野”中的生活,虽然充满艰辛,但却是他们愿意追求与面对的。和三哥的欢聚与离散,也带给巴金更多的思考。
李尧林走出了大家族,在中学里任教,业余时翻译他所钟意的外国文学作品。这样的人生,似乎是当时新青年们所追求的生活方式。然而,血缘亲情的羁绊,让他在大哥死后主动担起了抚养家庭的重担,乃至呕心沥血,付出了生命。
大哥李尧枚用自己的牺牲成全了兄弟们的新人生,三哥李尧林用自己的行动,使亲人与学生都感受到了一颗君子之心在乱世中的挣扎与凋零。
在两个哥哥死后,抚养家庭的重担落到了巴金的身上,他在悲痛之余,并没有逃避这份责任。对巴金来说,大哥是心中柔软的刺,回想起来会悲哀,但却从未想过重复;而三哥则是他的另一种人生,他无从逃避,也没想过要逃避。
在时间的流逝中,巴金从小小的“四弟”成为子侄辈中的“四爸”,乃至成为影响中国一个时代的精神坐标。在这其中,有多少情怀与记述,是由两个哥哥的人生所引发的呢?
对于这样的爱,这样的情,巴金没有忘记,许许多多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同样没有忘记。在那个时代,无数中国的家庭,有过与巴金类似的人生经历,在新与旧、黑暗与光明中挣扎。然而不识字的人无法记述,无名之辈记述了却没有流传,幸而有巴金,在《巴金的两个哥哥》一书中,我们看到了在乱世中无法磨灭的亲情、友情、师生情,这点点散落在世间的情怀,正如飘落的红花,即使在灰烬中也有光辉闪耀,温暖了今天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