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天是九月一号,小丫第一天上学的日子。
早晨,阿爹和姆妈一早就起来上工去了,没有因为这个女儿第一天上学多做什么,多说什么。倒是昨天爷爷吃完晚饭乘凉的时候,过来坐了坐,摸摸她的两个小辫子,给了她两颗糖。她把糖果分了一颗给姐姐,一颗藏在书包里。
锅里有煮好的粥,已经胀干了。姐姐盛了两碗,放在大灶的灶台上,姐妹俩就着黑乎乎但咸甜适口的萝卜干,一会儿功夫就把粥吃完了。这会儿小丫的心思全不在吃的上,她有点急切。
“姐姐,我们走吧。”
“好,你快点把书包背好。”
书包是姐姐用过的,红色的布袋子,已经褪色了,变成半旧不新的样子。书包里有姐姐给她的一本小的方格本,一本数学本。短轴头的铅笔和半块橡皮放在一个铁皮盒里。这个铁皮盒是崭新的,是在外当兵的大姑夫和姑妈回家探亲时给买的,上面有农民开着拖拉机耕田的图案。小丫很喜欢,常常拿出来,宝贝似的看看、摸摸,再小心地藏起来。这可不能让弟弟拿到,否则准被扔坏了。
家里离学校很近,走过屋旁的河梢,转过隔壁村中间的一条小路,就是宽阔的田野,就看得见远处学校的房子了,离家两里都不到。半道有一个水灌站,筑在一个河梢边。通往学校的那条大路是南北向的,比这条东西向的田埂高出许多,也宽了许多。路那边还有一条河,河滩就在田埂下。河边是茂盛的茭白丛,河水被风吹得泛着微波,清粼粼的。
这条路小丫很熟悉,因为她不止一次跟着姐姐到学校去过,还在操场上玩过。姐姐虽然比她大了三岁,但只比她高两个年级。今天小丫要上的是幼儿园,姐姐上二年级。
很快来到了学校,从高出平地一米多的路上下来,就是学校操场,没有草,只有平整的泥土地。操场的南北西三面有房子,东边就是来的大路,路一直往北可以通往街上。
这是一所最地道的乡村小学,没有围墙,没有校门。
幼儿园就在西北角那个教室里。朝东和朝南一排都是教室,每个年级一个班,南边一排的中间有一个办公室。北边一排都是校办厂,还有仓库之类的。厕所就在幼儿班北边的角落,另外搭出来的一个小间。
姐姐把她送到教室门口,说:“等一下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来找你。”小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朝姐姐摆摆手就进了门。里面有三排位置,大概20多个座位,她看到家里后面的小峰小明已经来了,坐在第一排后头。第二排前头空了两个座位,她走过去,坐在靠东边的那个位置上。很快又进来一个胖乎乎,短头发的女生,坐在她的旁边,两个女生就这样打量着对方。
当当当,教室外响起了敲钟的声音,小丫知道,这是上课的声音。她期待地望着门口,猜测着会是怎样的老师进来。
于是,她第一次看到了卢老师,皮肤雪白的,温柔漂亮的卢老师。
多年以后,当小丫长大成人,去探望病重的卢老师,还会想起第一次见到卢老师时那种心情和感觉。
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老师。
二
幼儿班上学要学的内容,就是拼音和数数,没有书。卢老师教语文也教数学,还教唱歌和美术。只有体育是另一个胖胖的女老师教的,姓庞,有一副公鸭嗓,喊起口令来震耳欲聋,男生都害怕她,但不怕卢老师。
卢老师将 “a o e”写在黑板上,领着大家念起来,“啊——”,大家就跟着念“a——”。
小丫其实都会念,平时跟着姐姐早把这些拼音啦,数字啦都学会了,都差不多会写了。但她出神地望着,卢老师怎么那么好看,连手都那么漂亮。卢老师背着手,一只手里拿着一根小竹子。她一边读,一边在桌子中间的通道里来回慢慢地走着。只要卢老师背过身,小丫就不由自主去看那两只手,雪白的,手心那一面也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的血管。她抑制住想摸摸这两只手的冲动,跟着读“a——”。
这天下课后,小丫那只漂亮的铅笔盒,被一个男生撞在地上,铁皮盒子的背面擦掉了一块漆。那个男生有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他撞掉了小丫的铅笔盒都没发现,冲出教室去玩了。小丫的同桌女生捡起铅笔盒,轻轻还给小丫,笑了笑说:“看不出来,坏了一点点。”小丫原本难过极了,听了这话,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两个小女生很快玩到一起,放学时,小丫把那颗糖果送给了同桌。后来小丫知道这个女生是校长的二女儿,叫浩红。
这一天过得很快,中午午饭回去,姆妈已经把饭菜做好了,姐妹俩匆忙吃完又去上学了。可下午放学才三点多钟,爹和妈还没歇晌。
姐姐有任务,要帮忙看弟弟。弟弟白天是奶奶带的,等姐妹俩放学,奶奶就要去干家务了,弟弟就得姐姐带着。
小丫也有任务。她把今天卢老师发的作业本拿出来,这是一本拼音本子,第一页已经照卢老师的样子写好“aoe”,分别写在三行开头,每个写一行。小丫趴在墙外边的石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一边写,一边学着卢老师的样子念:
圆圆脸蛋羊角辫,张大嘴巴aaa;
太阳出来红通通,公鸡一叫ooo;
清清河水一只鹅,水中倒影eee。
课上卢老师叫大家一个一个起来读的时候,那些男生们总是分不清“o”和“e”,乱读一气,可卢老师只是皱眉,没有骂这些男生。
很快,小丫把作业做好了,去拎了一只篮子,拿了一把扁平的小凿子,对姐姐说:“我和后面的花花去挑马兰头了。”姐姐正按着要乱跑的弟弟,对她说:“你快点回来,我还要做晚饭的。”“好,知道了。”
三
不久之后,因为小丫超出一般同学的基础,也有比较高的领悟力,卢老师让她当了班长。就是在老师进来上课,喊“上课”,小丫喊“起立”。或者卢老师要发本子的时候帮忙发本子罢了。
这对小丫来说,是无比光荣的事情。她更喜欢卢老师,上课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有一天,卢老师上音乐课的时候,叫大家起来唱自己喜欢的会唱的歌。小丫看着前面几个同学唱着,心里想:到底唱什么呢?她忽然想起以前,有一次父亲教她和姐姐学唱的那首《洪湖水浪打浪》。
家里的墙上贴了一大张画报,小丫还不认识几个字,但里面“卫、队、英”几个字是认得的。她和姐姐父母一起到这个学校的操场上看过这部电影。里面女主人公唱的歌就是这首。
父母的床和姐妹俩的床在房间的两边,这个房间挺大,睡觉时中间拉布帘隔开。父亲躺在大床上,唱一句“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姐妹俩躺在小床上跟着唱“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一个会教孩子唱歌的农民,算得上是一个好父亲了。唱到两节歌的中间,父亲把过门也唱了一遍“扫拉扫米发扫发米锐发米锐到,米锐米锐西拉扫拉到扫~~”小丫笑起来,说:“阿爹,怎么这么多米,是不是不小心撒了一地,所以要扫起来呀?”爹说,你只管唱。
很快轮到小丫唱了,她站到前头,“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太阳出来照呀么照满仓啊~~”唱到中间,她把那过门也唱了一遍。她看到这会儿卢老师笑得前俯后仰,就绞着衣襟,停下来。卢老师朝她拍手示意,忍着笑说:“你唱得很好,继续唱。”她很快唱完了,忐忑不安地回到座位上。
第二天,卢老师到班里来宣布,为了参加公社的文艺汇演,要排练一个节目。学校从各个年级选了几位同学参加表演,幼儿班选了小丫和浩红。
两个小女生读旁白,用奶声奶气的娃娃音,一人一句,小丫读“春天的早晨山林多美丽”,浩红读“一个猎人来到山林里打猎”。配合着旁白,高年级的两位男生,一个演猎人,一个演大灰狼,表演猎人打狼的故事。小丫是读第一句的,站在台角边,被底下黑压压的人望着,吓得有点紧张,不过好在台词不多,读了几句就不害怕了。最后结束语,小丫和浩红一起读“不管白猫黑猫,会抓老鼠的都是好猫”。小丫不懂这句话跟故事有什么关系,但她觉得很有道理。因为家里的两只猫,一只竹节猫就一天到晚懒懒地晒太阳,不肯捉老鼠;另一只黑白花纹的猫就很厉害,常常抓到老鼠,扔在步沿上。她做作业的时候,喜欢把这只猫捉到膝上,摸它的尾巴和耳朵。
这次表演,他们学校得了一等奖,只比公社中心小学的名次差一点,比其它十几所乡村小学都高。卢老师和校长都很开心,表演结束后,领着四个孩子去礼堂外面的小摊子,给他们每人买了一碗豆腐花。卢老师和校长却没吃。
很快,小丫升一年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