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走在人生边缘(三)

  晚上十点多,齐彩虹叮叮当当的高跟鞋声踩破了楼道的寂静,然后一路响进了医办室。祝大夫正躺在床上准备休息。反正,自己今天收获颇丰,床位已住满,再来病人,自己也没有床位可以安排了。

“齐大夫,我是王师说的……”病人拘谨的声音。

“别急,你先坐下,我检查一下”

“预产期?最近检查了没?”

“好像是九月二十六号,七月份检查过。”

“疼不疼?”

“这会好点了,能忍住。”

“家属先办住院手续,我叫护士查一下宫口。”

“哎,哎,好,你先忙啊,大夫。”家属客气的出去了。

还好,科室里正好还有一张空床,不然,夜半三更的,也不好打发自己滞留的病人出院。自己也趁机多占了一张床,好事。齐大夫想。

祝大夫隔着一扇门,听得清楚。当然,也有些许不快。今天是自己的班,别人不应该来抢病人的,况且,那张床自己也想占,并且如果齐大夫今晚不来,也就应该且必然是自己的,这个齐彩虹,水平不怎么样,抢病人倒是有一手。科室里总共42张床,她一个人就占了16张,和自己差不多。还发动各种关系找病人,出租车司机,原来呆过的乡卫生院同事,乡卫生院所在的乡政府的熟人(乡政府计划生育有硬性指标,只要抓一个计划生育对象,不论人流还是结扎,她都能挣点),派出所的老公以及老公的关系网……反正,她的病人挺多,收入都快赶上自己了,赶上自己就有些威胁到自己权威的意思。齐大夫这人,就是胆大,胆大包天,什么病都敢治,什么礼都敢收。可自己又不好直接说,不然,她不讲理乱一闹,本来混乱的妇产科不就更混乱了吗。祝大夫提过被子,继续躺下。迟早会出事的,一个曾经只读过初中的裁缝,通过父亲的关系,上了个卫校,进了乡卫生院,又由护士转成了大夫,又调进了在镇子上的县级医院,便堂而皇之地成了住院医师,接诊病人了。祝大夫打心底里瞧不上她,学历不行,水平不行,还口气不小,派头不小。自己正儿八经的本科生都没她那架势。她想。6000

半小时后,齐彩虹关门离去,医生办公室安静下来。

早上八点,依惯例交班。古丽的24小时全班。

古丽还有两年便退休,是妇产科年纪最大,资历最老,脾气最大的女人。可她的心胸并不像她一米七五的个头一样,反而成反比。虽大家也还叫她主任,但那仅仅出于面子上的尊重,那称呼已随着她让位给祝大夫成为昨日黄花了。一听到有人喊主任,她那涂抹了各种化妆品的褶皱的脸便如桃花般灿烂开放,可是,再好的化妆,终遮不住岁月刻划的沟沟坎坎了。她的声音也便雄壮了起来,笑声也就在楼道或办公室里响亮起来了。

收了今天第一个住院病人,办完住院手续后,她给病人家属交待,产前要准备一些必需品的:十卷卫生纸,要大张的,不要两块钱一卷的那种;两个盆子,一个洗脸,一个备用给小孩淘洗尿布或家属洗脚,当然,买上尿不湿更好;两个暖瓶,有时候开水供应不及时,需提前备下热水;电热毯一条,孕妇、新生儿都要保暖;包小孩的小毛毯……所有东西医院里的全福超市都有,质量有保证,价格公道……家属说了很多感谢之后出去了。真是遇上了好大夫,想得这么周到!他想,心里充满了感激。

家属领铺盖安顿好病人后,胸前挂护士长牌子的白大褂过来:“家属过来,我把你领上去买该准备的必需品。”家属很感激的跟出去了,可地方却不是那大夫说的什么全福超市,而是医院门口的旺顺超市,十卷卫生纸,两个盆子,尿不湿,两个暖瓶,一条电热毯,小毛毯,还有牙刷,牙膏,香皂,毛巾……大夫想得确实挺周到的,不然自己还得跑好几趟。结账的时候,付了228元,似乎有点贵。不过小孩马上出生了,贵几十块钱也没什么关系。他心里确实紧张并期待着快乐着。

古大夫来查房,看到了他买的东西,脸立马就拉了下来。他立刻感到了一种不愉快,这种不快由古大夫脸上迅速传遍了他全身,还伴随着一丝担忧,在他心里慢慢升腾起来。

“哪儿买的?”

“医院门口旺顺超市”,他谨慎地说。

“不是让你到全福超市去买吗?”

“挂护士长牌子的大夫领我去的,我以为是一样的。”他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战战兢兢。

“我就不信你连个超市都找不见!”古大夫拉着脸出去了。

孕妇也开始埋怨丈夫,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后面才要用大夫呢,万一人家生气了,到时候不用心,咱自己就要受苦了。丈夫低头一言不发。他说什么呢。两个白大褂,自己听谁的呢?自己咋知道中间还有那么多道道呢?只能自己忍一忍,毕竟妻子那么大肚子,不容易呢。“人养人,吓死人”呢。

“门上那超市是护士长自己开的,专门领病人买东西挣钱呢,贵的很!”临床的家属说。

“听说全福超市是古大夫亲戚的,也给介绍生意呢。”那人继续说。

一直低着头的丈夫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难怪说买东西的时候介绍那么全,那么多,还那么客气,那么热情呢。

“你也别愁肠,完了找一下主治大夫,送点钱,就客气了,也就不乱开药了,我们都送了。”他指着又一个邻床说。

“人家要不?”

“你装作无意放人家大褂口袋里就行了,不要明晃晃的送。要那样,别的大夫护士看见,人家就把你轰出来了。”

是得想个办法,你看大夫刚才那脸色,还没生呢,送就送吧,自己之前反正也想过要送的。

他忐忑不安地去医办室门口看了两三趟,里面两三个大夫在呢,估计不方便。等人少了再说。等他第四遍踮着脚尖透过门上的玻璃搜寻古大夫的时候,她却在自己身后出声了:“不停地看啥呢?像做贼一样缩头缩脑的?”这突然的一声将聚精会神的他着实吓着了,一惊,踮起的脚便有些不稳,为保持平衡,双手往前一伸,差点推门而入了。楼道里的几位家属偷偷发出笑声。他便不知所措了,攥在手里的二百块钱还在自己手里,手心里渗出了汗。脸上也蓦的红了,好像自己真的像一个小偷被抓了现行,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宣传了。他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站在医办室门口,耷拉着脑袋,忘了让开路,让身后的白大褂进去。那白大褂顺手将他往旁边一推,推门而入。他才反应过来应该让道的。“今天的这个家属像个傻子一样,老是趴在门上看,也不知道想干个啥,哈哈,乡里人,真气人,啥都弄不来!”她给办公室的其他大夫说,声音响亮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低了头红着脸回到了病房。早上刚来时的期待与愉悦的心情已一扫而空了。但不论自己怎样憋屈,钱还得送出去,脸色还得看。怪就怪自己没脸色,没能耐么,他感到了委屈,极大的委屈,但还必须继续委屈。

下午三点多,他又一次踮起脚尖趴在了医办室的门玻璃上,这次只有古大夫一个人。敲门,进去。“你什么事?”她头也没抬问道。“也没什么事,麻烦想问一下病人估计还有几天能生?”他尴尬地挤出笑容,同时从裤兜里挪出手来,手里攥着对折又对折了的两百块钱,那样面积小一些。“这个不一定,疼的频率快了就快了,过了预产期随时都可能生”。“麻烦你了,谢谢啊。他顺势将那小小的一块人民币放进了宽大的衣兜里,然后轻松地出了办公室。总算干成了一件大事。他身后,白大褂将手伸进衣兜,掏出那一小块东西,装进了手提包。

三天后的下午,女人开始肚子疼,越来越剧烈。他拨通了古大夫的电话。

“大夫,你好,我是十五床家属。”

“什么事,你说。”他没听出古大夫是怎样的语气。

“我媳妇开始疼得不行了,怎么办?”

“我让护士查一下,你再等等。”

“行,谢谢啊。”等电话那头成了盲音,他才挂了电话。

很快,护士来了,查了宫口后,正准备离开,他赶紧问:“大夫,怎么样?快生了吗?”“估计还得两三个小时,具体情况你得问主治大夫。”“谢谢啊。”漫长的一小时过去了,女人在床上不断呻吟,渐渐加剧,他在床边焦急等待古大夫的到来。似乎她一来,女人的疼痛会立马减轻,自己的焦躁也会很快得到安慰。可是,漫长的一小时过去了,他还是只能听到女人渐渐加重渐渐急促的呻吟。他又一次打通了古大夫的电话,“大夫,你好,我是十五床家属。”“你别急,等着,到时候我就来了,生小孩没有不疼的,叫你媳妇忍着点,护士等会会来查的。”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电话已是盲音。唉,他叹息了一声,无奈与焦躁再一次涌上心头。病房里,女人越来越不安生,不过,很快护士又来查了一次。护士刚出去,女人便弱弱而急躁的喊“纸!纸!”他赶紧递一沓过去,女人身下,已洇湿了一大片,婴儿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在病房原有气味儿的基础上更加加重了。不好,羊水破了,他突然明白过来。他赶紧又一次打电话过去。“大夫,你好,我是十五床家属。”“不要不停地打电话,刚才给你说了,生小孩需要时间!”“羊水破了!”他突然也很生气,像是给她通知、报告一样回了一句。“那我就来了,你别紧张!”那边口气明显缓和下来了。

十分钟后,古大夫慌慌张张的推门而入。“进产房”,她说。他赶紧搀扶起呻吟着的女人,慢慢挪向三十米外的产房,已有护士等在里面,送到门口,护士便不让他再往里走了。女人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太多内容,不安、惊恐、期待,甚至诀别,他突然间就有些难过,似乎这一去真如生离死别一样。“别害怕,一会就好了”,他无力的安慰女人。女人没说话,只重重捏了一下握着他的手,又看了他一眼,他眼角便有些湿,赶紧睁大眼睛,不让女人看到他的担心与脆弱。忽视将女人扶了进去。

“十五床家属!”古大夫喊。他赶紧跑过去。“孕妇在生产过程中可能会产生一定风险,包括像羊水栓塞等凶险症状,可能产生不良后果……如果听明白并且同意,就签字。”他赶紧签字。古大夫进了产房。

他与母亲等待在产房门口。谁也不说话。旁边等待的家属也不说话。产房门口坐着五六个人,却安静的如同乡村的午夜。越是安静,他心里越是毛躁,七上八下的。古大夫刚才说到了什么羊水栓塞,这个他在一本宣传手册里看到过,说是抢救过来的几率不大。万一遇到自己女人身上呢?还有什么麻醉意外,大夫说了那么多,说不定真有一样会遇到自己女人身上,不然她干嘛交代那么多呢?他越想越后怕,突然就又想起女人刚才的眼神,一丝不详的感觉漫上他的心头。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过去了24分钟,里面还不见任何动静。他站起身,在门口来来回回的转圈。

产房的门突然打开了。白大褂抱着包裹严实的小毛毯站在门口。所有坐着的人都急忙站了起来。“三十床的家属”,一妇女赶紧接过孩子,白大褂安顿了几句,又关门进去了。那妇女欣喜的抱着小孩一路小跑回病房去了。旁边一直沉默等待的男人终于发了声“总算安全了!担心死了!”紧绷的脸松弛下来,露出一丝欣慰舒展的笑。

四十分钟过去了……他还在门前转圈。越加不安,越加紧张。产房门又开了,刚才那个白大褂又出现在门口,“三十床家属,进来一下”。那男的赶紧进去了。刚一会,抱着女人出来了,身后跟着那个白大褂。他壮壮胆,赶紧迎过去,挡住了那白大褂,“大夫麻烦问一下”,他尽力保持客气与礼貌,可是白大褂打断了他,“不在同一个产房,我不知道具体情况”。还算客气地回答。然后她大步流星的赶过去了。留他在原地继续转圈。

漫长的一小时,如同一年,一个世纪。他不知道自己转了多少圈,产房门前也只剩他和母亲了。门终于又开了,他首先看到了白大褂抱着的小毛毯,一股温暖与热切的激动直冲脑门,总算平安了!“十五床!”多响亮的声音!他赶紧迎上去接住了孩子,掀起遮脸的毛毯,他看到一个灿烂的小生命!他感到无比轻松,一块巨石就被着一声叫喊轻松挪掉了,他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他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母亲轻轻抱起孙子,脚步轻盈地回了病房。那里,电热毯早已暖烘烘的准备迎接这个新生命了。等他回过神来,要问女人的情况,那白大褂已关门进去了。不过,应该没有问题了,他想,不然,白大褂肯定会说什么的。过了一会,白大褂喊他把自己的女人背了出来。女人趴在自己背上,他能感觉到她微微的呼吸与微热的体温,他感到无比幸福。三十米的距离,他觉得似乎很长,他多希望能一直这样幸福安静温馨地走下去,他就知足了。两年前,他从婚车上把她背进洞房的时候,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人生里,若能如此被幸福淹没,该有多美好!他不知该说什么,女人也什么都没说,双臂弱弱的缠绕在他的脖颈里,掐了他一下。他回应似的,拦着双腿的手也将女人掐了一下。

病房里,小生命安静的躺在自己的小毛毯里,外面盖着洁白的被子。女人静静地瞅了几眼,他赶紧将她扶上床,问她吃些什么。她静静地摇了摇头,说“等会再说”,便弱弱的躺下,伸手搂过身旁的小生命。看小生命眯缝的眼睛和翕动的嘴唇,她解开衣服,将饱满的乳房贴在小生命的嘴唇边,开始喂奶。可怎么都挤不出来,只得叫婆婆帮忙。母性的光辉突然溢满了他的眼眶。女人、儿子、生活、未来……这一刻,他感到幸福,感到欣慰,感到温暖,感到感动,甚至感到悲壮。生命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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