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不能说的秘密，说出后对人的摧残就越惨烈。
（一）
姥姥到最后也没明白，为什么人可以如此恶毒。
姥姥年轻时，是镇上远近闻名的美人，芙蓉如面柳如眉，肤若凝脂。附近追她的人络绎不绝，但都没成功。后来由家里做主，嫁给了姥爷。
姥爷出身好，父亲是老革命，根正苗红。娶亲那天，姥爷家里召集了上百人，租了最华丽的花轿，请了镇上最好的唢呐队，从镇西到镇东一路敲锣打鼓，把姥姥娶回了家，风光无限。下娇的时候，姥姥开心而满足，以为嫁对了人。谁知道，竟是一生梦魇的开始。
初婚的夫妻，总是甜蜜而美好的。姥爷年轻帅气，口才也好，懂得讨女孩子欢心。当时是冬日，天寒地冻，每日姥姥尚未起床，姥爷已经将早饭端进屋，睡觉前提前打好洗脚水，把温度调好，认真为姥姥洗脚。姥姥出身不好，家里成分高，从小受尽旁人的白眼和欺负，突然受到这种优待，很快就爱上了姥爷。
天气暖和的时候，姥爷就会烧上一大锅水，让姥姥洗澡。起初，姥爷张罗着给姥姥搓背，姥姥还会拒绝，几次之后拗不过也就同意了。这时候，姥爷知道了姥姥的秘密。
姥姥小腹上有道不深不浅的伤疤，大约两三公分，恰在肚脐的下面。平时有衣服掩盖，旁人不会发现，而夫妻生活的时候，姥姥总是让关灯，姥爷也没机会看到。替姥姥擦澡时，姥爷偶然发现了，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姥姥起初不说。但姥爷是个刨根问底的人，越不说越要问，加上当时姥姥对姥爷一片深情，最后还是全盘托出。
（二）
姥姥小时候，差点被强奸。对方是姥姥的表哥。
表哥比姥姥大五岁，身体高高壮壮的，比同龄人还要高出一头。那个时代，早早就不上学了，在镇上做学徒工。镇子小，平日里家族内部走的近，婚丧嫁娶各家都会去，姥姥跟表哥也常遇到。
姥姥当时十岁，已经是个美人坯子了，在人群中显得很是突出。表哥很是热情，每次都跑来闲聊，偶尔给姥姥塞几块糖。那个年代的糖很是珍贵，姥姥收到后有些惶恐，但毕竟是小孩子，惶恐之余还是开心地吃掉了。几次下来，对表哥倒是越来越亲近。
表哥是学做木匠的，有次说会做可爱的木船，可以带姥姥去看。姥姥好奇，便跟表哥约好了时间。办公间狭窄、闭塞，弥漫着木头的刺鼻味，离工作台不远有张单人床，表哥说，平时累了他就在这休息。
在姥姥什么都没搞懂前，一切就发生了。表哥起初动手动脚，被阻挡之后，干脆直接扑了过来，一把将姥姥压在床上，去撕扯衣服。姥姥当初只有十岁，怕极了，拼命反抗。奈何表哥力量太大，眼看就要被得手了。忽然，姥姥抓住一把锉刀，大概是工作时落在床边的，然后一把朝着表哥划去。表哥吓一大跳，几番争抢夺过锉刀，而姥姥趁他惊吓，奋力挣脱，总算跑了。
路上忽然发现肚子上有血迹，隐隐疼痛起来。连忙回家，扒开衣服一看，肚子上有道深深伤口，血流了好大片，大概是刚才争抢挫刀时，不小心刮伤的。她疼痛、害怕、委屈，连忙向父母求助。
然而家人的态度，让她更加寒心。本以为被人欺负、刮伤，家人会找表哥算账，但结果不是。姥姥的父母根本没有找人理论，也丝毫没有声张，只是简单处理下伤口，嘱咐她以后小心点，不要随便出门了。
到后来，姥姥才明白，那个年代出身不好的话，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还谈何伸冤？
从此，姥姥不再相信任何人。每次看到伤疤，她总会想起恶魔般扑过来的表哥，想起家人的冷漠。她抱着对男人的恐惧长大，害怕每个靠近她的人，她小腹上的伤疤，也成了谁都不愿告诉的秘密。直到嫁给姥爷。
姥爷像宝贝一样宠着她，让她感到安全、踏实。长大后，她第一次讲出了自己的秘密。
（三）
姥姥说，别告诉别人，我好怕。
姥爷抚摸着伤疤，轻声说，没事，以后让我来保护你。
那一刻，姥姥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幸福的日子总是锦上添花。一年后，母亲出生了。同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姥爷被调到县城工作，当上了城里人。姥姥一个人带着孩子，伺候公婆，辛苦却幸福，等着姥爷每周末从县城返回，带来好吃的和新鲜事。日子就这样平平安安、稳稳当当地过了几年。一切看起来美极了。
然而，当时有多美好，现在想来就有多残酷。
日子在一个平淡的周末被打破。姥爷回来的很晚，一进家就说，要跟姥姥商量个事。然后，姥爷缓缓地说，我们离婚吧。姥姥茫然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
离婚？
嗯，离婚。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不离。
不离也得离。
姥爷的语气听起来没有商量的余地。姥姥一头雾水，但静下来想想，似乎姥爷一年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总是说周末加班，偶尔回来，话也越来越少了。姥姥还以为是工作上太忙，有烦心事，也没多问，加上带孩子太累，也没细想。如今看来，怕是早就出问题了。
后来，姥姥才听说，姥爷早就在县城有了别人，而就剩她一人被蒙在鼓里。
但姥姥不想离。那时候离婚太丢人了，离婚后的女人更是无依无靠，举步维艰。但姥姥不离最重要的原因是，她还深爱着姥爷，希望他回心转意。
就这样僵持了有半年时间。镇上忽然出现姥姥出轨的风言风语，而且越传越难听，说姥姥水性杨花，从小就会勾引男人。十多个人都号称跟姥姥睡过，还绘声绘色描述睡觉的细节。姥姥本就是美人，这些细节调动着镇上每个男人的欲望，事情也越传越详细。
“三人成虎”，本来凭空捏造的事情，竟变得有依有据，越传越离谱。姥姥成为众人口中不守妇道的“婊子”，茶余饭后嘲笑的对象。男人们遇到不怀好意地奸笑，妇人们见了露出鄙夷的神色。但这一切姥姥都不在意，她唯一在意的是，怕丈夫听信了这些谣言，更加坚定地要离婚。
直到后来，竟有人偷摸上来问：听说你肚子上有道疤，你房事时，特别喜欢人摸你这道疤。
姥姥一下子奔溃了。这道伤疤，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除了姥爷。
原来，这一切的源头竟是姥爷，她曾经最信任的人！原来，是姥爷为了离婚，竟不择手段，伙同婆家人在镇上造谣。他把二人夫妻生活的细节连同姥姥肚子上的刀疤，一五一十告诉镇上不务正业的流氓。流氓们觊觎姥姥美色，逐渐把男主角改成自己，于是姥姥变成了一个“丈夫不在家，美人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偷了十多个汉子”的女人。
姥姥终于成为镇上第一个离婚的人。
（三）
回忆越是美，就是越伤人。
离婚后的姥姥整个人都崩溃了，她带着女儿离开小镇，没有再嫁。之后的余生，她都备受抑郁症困扰。在我成长过程中，姥姥还会不时犯病。犯病时，她披头散发、双目无神，直勾勾地望着远方，不说一句话。或者忽然大哭，一边哭一边呓语，用极恶毒的话咒骂姥爷去死。
然而，姥爷不仅没死，还活得比以前更好。哪有什么恶有恶报，都是自欺欺人罢了。离婚后的姥爷，迅速和城里的女人结了婚，还有了三个子女。城里的女人家世很好，姥爷借此事业越来越好，也越来越有钱。再后来，城里的女人得病去世了，姥爷更自在了。俗话说，男人三大福气，“升官、发财、死老婆”，姥爷算是占齐了。自此他处处风流，又娶了两任老婆，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只是可怜了姥姥。她从未再向别人提起那道伤疤。姥姥后来卧床后，有次替她擦身，看到那道伤疤，淡淡的，几乎看不见了。母亲一声叹息，活了一辈子，伤疤都印到心里了。我忽然想起有次姥姥犯病，把自己关在屋里，脱光了衣服，用手摸着那道伤疤，自言自语：要是没有这道伤疤就好了。
是啊，要是没有伤疤就好了，要是从未对人提起这道伤疤就好了。当你爱上一个人，你会把最深处的伤疤告诉他，然而一旦不爱了，所有的伤疤都会冒出最疼的鲜血。
其实姥姥这辈子都在等，等姥爷回心转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