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上生日帽子的父亲,局促不安。女儿在一边叽叽喳喳的指引着许愿,吹蜡烛,父亲笨拙,生疏地完成这一切,如释重负,“快给你姑和你姑父切蛋糕。”话音刚落,女儿顺手给父亲抹了个大花脸,所有人笑得前仰后合,父亲咯咯地大笑着,每条皱纹都洋溢着笑意,浑浊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哎,这娃......”父亲慈爱地责怪着。女儿做着鬼脸,将切好的蛋糕递给父亲,恭恭敬敬插好叉子。
父亲默默地吃着蛋糕,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满足的像个孩子。紫红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老年斑,松弛的皮肤随着口腔地咀嚼,上下移动,脸部骨骼清晰可见,头发稀落,花白,干枯,整个人干瘪,瘦小。我太长时间没有这样认真端详过父亲了,父亲已经70岁了,真的老了。
我有点恍惚,不敢把眼前这个身体瘦削,胡子拉碴的老人和当年那个身体健壮,肤色古铜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印象中的父亲是木讷的,结实的,健硕的。在我童年的整个成长过程中,父亲是不苟言笑的,我是父亲的小女儿,上面有两个哥哥,用现在的话说,女儿是母亲的小棉袄,是父亲前世的小情人。很可惜,我两者都没有成为。母亲在我蹒跚学步时,于一次医疗事故中,失去了年轻的生命,父亲三十出头就成了鳏夫,我们姊妹三由奶奶一手抚养长大。
我对父亲深层次地了解,源于奶奶每天对他喋喋不休,自相矛盾地埋怨指责,心疼怜惜,引以为豪。
每天在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中,我循环听着奶奶各种唠叨:“一天三顿饭重要的很,娃不管,庄家活干不到人前面去,干啥都慢慢腾腾,磨磨蹭蹭,整整一早上,一瓮水担不满,日子过成这,走到人面前,不嫌丢人!”
“哎,你妈年轻轻地没了,你爸以后受罪呀,教了十几年书也撂过了,没个工作,等老了,没力气,没钱,咋办呀?让我多活几年,把你几个照看大。你以后长大不敢瞅外面去(嫁到外面),你要管你爸呢,以后我不在了,谁管他呀,你得给他做饭,洗衣服……”
“你爸那时候教书,谁不说教得好,现在这些人,能给娃教些啥吗,整天把娃领上满沟石洼地栽树呢。”
奶奶把她对父亲的爱、怨、忧慢慢地渗透到我的骨髓里。是的,父亲并不是目不识丁的村野莽夫,他曾经也是识文断字的乡村教师,有过十几年的教龄。家里的相框里至今还保存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泛黄的老照片中,被一群稚嫩的学生簇拥其中的青年就是父亲。一头浓密乌黑的寸发;一双坚定深邃的眼睛;一张饱满清朗的脸;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一个清爽精神的“小卢老师”。
那时候的父亲我没有印象,打记事起,父亲就是一幅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打扮。奶奶告诉我,父亲是因为我的出生被开除公职的。目睹每天被农活所累,满身污渍的父亲,小小的我内心是难过的,自责的。我总是喜欢跟着父亲,看着他在田地里侍弄庄稼。父亲不会撵我回家,任由我跟着,也不让我帮忙,大抵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越帮越乱。就这样我漫山遍野跑,追野兔,寻找野鸡蛋,拔马莲花,山丹丹花…..留父亲一人在田里挥汗如雨。
夏收时节,我放牛归来,总喜欢站在场边的树荫下,呆呆地望着劳作的父亲,火辣辣的太阳下,父亲牵着套起辘轴的耕牛,一遍又一遍的碾着麦子。汗水浸湿了他的背心,像淋过大雨似得紧紧贴在身上,烈日下的他皮肤又黑又红,整个人看起来那样结实有力。
每到暑假,我神气十足地吆喝着十几头黄牛,尽情游荡在村南的沟沟茆峁。把牛赶到坡底,任它们自由自在地享用“青草美食”。我们几个小孩子像脱了缰的野马,下河捉螃蟹,架起柴火烤着吃。上树摘野杏,收集杏仁。夕阳西下,玩的尽兴,才发现好几头牛已不见踪影。我们拉着哭腔,顺着河道,找到天黑,也未找到。只好悻悻的把没走掉的黄牛赶回家。怯怯的问:“牛回家了没?”“你放牛去了,问牛自己回来了没!”父亲笑着说,并未责怪我,劳累一天,饭没吃几口,操起手电筒,翻越几架大沟,后半夜,我在香甜的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奶奶说,牛找到了。
我和姑姑吃着蛋糕,拉着家常,“你爸今年脸色还可以,你看,知道你要来,把屋里收拾得挺干净的。昨天就给我打电话,说你要来,叫我和你姑父早早上来一起过端午呢……”
父亲还是传承了奶奶的仪式感。早晨五点多就开始叫我给孩子戴花绳,抹雄黄,挂香囊,点晨露。每个门框上,窗框上早早都插上了一束艾蒿。奶奶生前曾告诉我这一系列活动必须在太阳出来之前完成,具体问为什么,她也不知道。端午节的习俗,父亲不知从什么也在沿袭着。
“你小时候过生日,你婆还给你煮个鸡蛋。你爸这辈子估计是第一次过生日吧。现在人生活条件好了,都讲究开咧……”姑姑感叹着。
“恩,应该是第一次过生日。”我低着头,答着姑姑的问话。还是2017年父亲住院的时候,看到他的身份证,才知是端午节生日。“我们父女俩生日都在节日。”父亲诺诺的笑道:“好记”!是好记,这二十几来我们却从没意识去记。
是啊,小时候,穷嘛,过生日是奢侈的。早年家庭变故,全家老的老。小的小,只有父亲一个壮劳力。再加上父亲是一介舞文弄墨的书生,一下子,参与生产劳动难免跟不上节奏。家里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艰难。
小学时,我被老师当着所有同学的面,一次又一次地赶回家,催要学费,终于在一次自尊被踩踏得无形时,第一次逃了学,第一次如奶奶一般,把所有委屈,愤怒,怨恨,发泄在父亲身上。我当然不会当面指责父亲,只是在心底默默地埋怨着,鄙夷着他。父亲抓住坐在池塘岸边发呆我,像拎住一只不听话的离群小羊羔,狠狠地摔在架子车里。第一次咬牙切齿地骂了我,第一次那样气愤,骂我不争气,考试每次垫底。我躺在架子车上泪流满面听父亲的愤怒:“xx的女儿和你在一班呢,人家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你怎么不知道羞呢,竟然还逃开学咧………”父亲拉着我一路颠簸,一路责骂,我躺在车里一声不吭,在心底已经怼了他千遍:别人家的女儿好,怎么不看别人家的父亲有多好,谁会让自己的女儿如此尴尬,如此委屈。在学校门口,父亲深深的望着我;“进去吧,学费我再想办法,你要好好学呢!”
从那以后,我果真好好地学,发疯地学,家里栽种烤烟用的俩麻袋报纸,通通被我读了个遍。当一张张奖状贴上墙壁时,父亲只是淡淡地看看,一言不发。
生日结束,父亲被村长叫去了村委会。我和姑姑、姑父坐在屋里看着电视拉着家常。“你爸把村上的事看得真的很,整天爬桌子上给人家写写画画呢,那么大年龄了,被人家当小伙使呢”!“有个事做也好,一个人在家就不孤单了......”我安慰着愤愤不平的姑父。随着大量农村人口进城务工,乡村越来越沉寂,留守老人越来越多,父亲也不例外,有个活干,精神也能好点。每次回家父亲说起他的工作都神采飞扬,今天组织人铲除路边的荒草,明天又组织人扫街道,倒垃圾,后天又组织村民栽树……。父亲晚年,在没有家人地陪伴下,忙绿着,充实着。
“没人看电视,关了吧”。“恩,我几年都没看过电视剧了,也不爱看。”我一边应着大姑,一边去关电视。女儿在一边大声抗议着,不准关。也许小孩子都喜欢看电视吧!那年,那日,那晚,我和父亲、哥哥拉着串好的青烟叶,去村头的叔叔家。他们家有个烤烟楼,我们几家人共用一个,装满后才能点火开烧。一会儿天公不作美,电闪雷鸣,大人们忙着装楼架烟。父亲站在烟楼里的梯子上,狭小的空间里,移动一步都困难,我把头探进楼里,烘热一下子使人感到窒息,父亲头上绑着个矿灯,小心翼翼地调动着每杆烟之间的距离。身子紧紧地靠着梯子,微弱的灯光下汗水迷得睁不开眼,一会流到嘴里,部分顺着脖子往下流,浸湿了前胸后背,连裤腰都被汗透了,他装每杆烟的间隙,用袖子揩了一把又一把的汗水。大哥站在烟楼门口。从二哥手里接过一杆又一杆的烟叶,再高高的举起,递给站在梯子上的父亲。半天功夫,一车子烟装了不到三分之一。等的实在无聊,正好叔叔家的女儿邀请我去她们屋里玩。大人们都在外面忙碌着,和暴风雨抢时间,一旦淋了雨,会影响烟叶的烘烤质量。我和小伙伴,关了门,看起了电视剧,还记得当时播放的是《射雕英雄传》,我们被精彩的剧情深深地吸引着,完全忘了外面的世界,电视机随着雷电发出咯吧咯吧得声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父亲突然推开门,阴着脸走了进来,一把捉住我,推搡着往外走:“你看大人都在外面那么忙,你倒好,躲在这里看电视,满世界找你,找不到……” 回家后父亲更是暴跳如雷,巴掌如雨点般落在我背上,肩上,脖子上。发泄完情绪的父亲,并没有告诉雷雨天气,不能看电视,不能使用电器,否则,容易遭电击,会有生命危险。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父亲干活累了,拿我出气。父亲在我整个成长过程中,从未教过我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该怎么做。等我做了不该做的等待的只是打骂,他也不会告诉你为什么惩罚你。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期,我都是在自我摸索中成长的。
上中学后,开始住校,一星期回家一次,父亲从来不会主动给我零花钱,我也不会向他要,他好像也没考虑过青春期女孩,身上得有点钱。在生活上我苛刻着自己。记得初二那年,学校停了半年电,每天晚自习,点着蜡烛学习,我靠着给同桌抄袭作业,换取他半年提供蜡烛。这些都是我成长过程中父亲从来不知道的情节。
后来我挣扎着上了一所中等职业学校,每次回家奶奶在我耳边唠叨,要在附近村子找对象,方便照顾父亲。学业的不顺与就业的艰难,使我烦躁、焦虑。终于在一次忍无可忍中朝奶奶发了火:“我爸爸不是残疾人,生活能自理,为什么非得我照顾,你们把我养大就是为了垫我爸。我偏不嫁到附近……”
我果真嫁到了另外一个县城,嫁给一个家庭背景和我极其相似的人。奶奶极力反对,说这个人不适合我,我应该找一个家庭建全的人,否则我以后会生活的很累等等。父亲什么也没说。婚后不久,奶奶去世了,父亲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各种慢性病,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两三年时间,父亲从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人一下子变成一个垂垂老人。
父亲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默然如山,巍然不动的父亲,他破天荒会主动打电话给我,说想他外孙女。我回到老家上班后,父亲每隔一段时间,叫上我和女儿一起去县城,再约上在县城读书的孙子孙女们一起吃个羊肉泡馍,塞给他们些零花钱,又坐一个多小时班车,翻山越岭的原路返回。父亲晚年用他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对我们的爱。
中午吃饭时,女儿把粽子剥开递给父亲,调皮的说着:“祝外爷生日快乐,端午节快乐!”“端午节快乐!”父亲高兴地回应着,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