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写了一篇文章,讲了一首诗评奖的经历。有朋友惊叹说:“怎么会这样!”其实,事情本来就这样,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呢。
一个时代,一群人,为了行程或者维护一种他们想要的秩序,总会想方设法突出一些人物和事情,然后又遮蔽一些人和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因为这个想法,我想起了一篇小说幕后的故事,今天,倒不妨花一会儿时间,和大家分享一下。
今天,我们说起汪曾祺,很多人都会觉得汪曾祺是一个文学大师,有人称他是最后一个士大夫。很多读者喜欢他的小说、散文,语言如行云流水,仿佛一只画笔在点染着一个他内心的世界。举重若轻,轻轻巧巧,一个散发着民国气息的世界,几个具有传统风骨的中国人就站在我们面前了。
但是,恐怕很少有人会想到,八十年代初,汪曾祺的名作《受戒》会差一点胎死腹中。照理当然不会,汪曾祺四十年代已经成名,建国后,作品虽然不多,断断续续也还有,由他改编的京剧《沙家浜》更是曾经风靡全国。至今,还经常有人演唱的阿庆嫂“智斗”一段就出自汪曾祺之手。一个有才华的成名作家,写了一篇新的杰作,发表不了。怎么可能?
其实,这件事情,只要我们稍微联想一下当时的文学环境,就觉得实在是理所当然。当时,虽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但是,文学创作仍然强调“为工农兵服务”,要求塑造工农兵英雄,表现阶级斗争的主题。可《受戒》写的是什么呢?抗战前夕,如诗如画的旧中国农村,人情淳朴美好,英子的父亲靠一个人的劳动足以养家糊口,英子的母亲每天热心地义务给远远近近将要成为新娘子的姑娘帮忙。而且,在这样的环境里,明海,一个小和尚,竟然丝毫没有受到封建思想和宗教思想的毒害,和小英子之间发生了那么一段纯洁美好的爱情。世界那么完美,人性那么健康,为什么让它存在在旧中国,当时的读者看了会怎么想?
因此,《受戒》的发表,就有了一段曲折的经历。小说写完后,汪曾祺投了几次稿,想试探一下当时文坛早春的气息,结果,投稿几次都如石沉大海,汪曾祺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样的作品,确实如鲁迅当年所说,吟罢低眉无处写,已经放弃了发表的想法。
事有凑巧,时任《北京文学》主编的李清泉,偶然听到汪曾祺的一个同事聊起这篇小说,就托汪曾祺的同事找来看看。当他看到这篇小说的手稿时,汪曾祺还在旁边写了一句话:“这样的作品,现在是无处发表的。”李清泉很为这篇作品打动,但要发表这篇作品,确实有很大的思想压力。据李清泉后来回忆,直到刊物排版之前,他才终于下定决心,抽掉了原来一篇作品,换上了汪曾祺的《受戒》。
《受戒》发表之后,可以说引起了轰动性的反响。但是,很多读者可能会注意到,八十年代,在全国很有影响的短篇小说评奖,从来没有这篇小说什么事情。后来,汪曾祺的影响越来越大,文坛已经实在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才不得不表彰一下他的另外一篇小说《大淖记事》。毕竟,它表现的是下层劳动人民之间的感情,也控诉了当时社会的黑暗嘛。
平心而论,文学评奖在发现优秀作品,推荐优秀作品方面,确实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一篇作品是否优秀,从来都不是文学评奖能够说了算的。文学史上许多伟大的作品,在当时不仅没有受到过官方或者主流文学界的褒扬,反而常常受到这样那样的压抑,四大名著在很长一段时间不就是禁书吗?今天,八十年代初期许多获奖作品早已折戟沉沙、烟消云散了,《受戒》依然还受到无数读者喜爱,不过是这种规律的又一次重演而已。